第37章孤女_岁事当长贺(陆旋、班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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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孤女

  第37章孤女

  阿毛睁着懵懂的双眼,觑着师兄与旋哥此时的表情,抬手搔了搔后脑勺,咧着嘴懊悔不该瞎说话。

  班贺放下手头的刨子与刨到一半的木头,站起身,弯腰抖落衣摆上轻薄的木花,簌簌在脚边铺了一层:“阿毛,把这儿收拾一下。言归,你随我进来。”

  陆旋不知他何意,脚步迟疑,阿毛已经拿着笤帚过来了,雷厉风行扫着地上的木花,一时间尘土飞扬。陆旋避让几步,脚下木花接连发出细微的喀嚓声,压根儿避不开,索性跟班贺进了屋。

  刚租来时上雨旁风的屋子早已修缮完好,冬月将近,日益寒冷,这屋子的主人却不畏寒,支起的轩窗通风透亮,将整洁的屋内照得敞亮清楚。

  坐在桌边的人面容沉静,白皙的肤色映着光分外惹眼,仿若自身便是一处光源。

  在班贺眼神示意下落座,陆旋难以抑制心底的不自在,一个心中有着不可告人想法的人,如何能够坦然接受这样无遮无蔽的直视?

  但班贺示意他靠近些,他的身体却像是在对方掌控之中,随着指令应声而动。

  “他是怎样靠近的,这样?”班贺将手搭在陆旋手臂上,然后移到他的肩,“还是这样?”

  “……都不是。”陆旋看着那张认真的面孔,此时的场景,让他想说的话没有半分说服力,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没有准备的突然靠近会让你警惕,还是,旁人的碰触都不行?”班贺问。

  陆旋忽然觉得肩上那只手重逾千斤,他得架着这只手说出与之截然相反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声音低了下去:“旁人的碰触都不行。”

  班贺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点头。细想这些日子,一直以来陆旋的确没有与他人有过太多交流,更遑论肢体接触,只有自己与阿毛相对亲近些。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或许是你有些日子没有与人接触,熟悉一段时间能恢复。我和阿毛都能碰你,那就不是大问题。”班贺语气柔缓,“不用因此心生顾虑。”

  温和的声音顺着耳道滑了进去,渐渐的,陆旋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时我身负重伤,唯一想到能投靠的就是叔父。哪怕山长水远,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到玉成县,找到叔父。”他微微垂下头,盯着身前寸许之地,“可现在我寻到他了,却连靠近都如此勉强,也许我根本不该来。”

  找到叔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融入,在毫无所觉时,竟与他们相隔了一道无形的沟壑——陆旋蓦地睁大双眼,头顶传来温热的体温,力道轻柔地顺着束起的发丝抚摸。

  年轻的面容因安抚逐渐平静,班贺将手放下,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再敬重鲁镖头了?”

  陆旋急急抬头:“当然不是!我自然是敬重叔父的,同我的父亲一样。”

  班贺又问:“那鲁镖头对你这个侄儿并不上心,视你为无物?”

  “怎么会,叔父待我与北平别无二致……”陆旋声音仓促断在喉咙里,注视班贺平静淡然的双眸,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班贺肃然道:“你敬重鲁镖头,鲁镖头疼爱你,不就够了吗?与人的距离在于心,而非身体,正如朋友交情深浅在于心意,而非在一起的时间长短。难道,就因为暂时不适应他人碰触这样的小事,就要否决与仅剩的亲人间的情谊?”

  “不,不是这样。”

  班贺莞尔:“你还有什么问题?”

  令人困扰几日的事,在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已经不成问题。陆旋愣愣看着他的笑颜,吐出三个字:“没有了。”

  班贺点头:“那就好。既来之则安之,凡事放宽心,不要与自己过不去。打伤了人家小伙子,就好好去赔礼道歉,不说让你床前伺候,怎么也得让人家看到你认错的态度。惹了事就躲到我这儿来,哪有大丈夫敢作敢当的样子?”

  陆旋辩解道:“我已经道过歉了,北平……没有怪我。”

  原谅与否是他们兄弟间的事情,班贺只是见不得他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

  明明杀匪干脆利落不眨眼,在这种事上反倒束手束脚起来。这么个重情重义的性子,却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还是太年轻了,跟随陆将军走镖学了一身功夫,却没能学会人情世故,班贺轻笑着摇摇头。那位骆将军并非出身名门,能站上高位统帅千军,光是为人处世就值得陆旋好好学学,这便是长辈的意义所在。

  房门被敲响,阿毛探了个头进来:“师兄,那边又有动静了。”

  他抬手往一个方向一指,陆旋想起了他们选择租住此处的一个重要原因,那对卖唱的祖孙俩就住在附近。

  班贺立刻起身,穿过前庭站到院门边,隐蔽地往门外看去。陆旋跟在他身后,好奇他想要看什么。

  自班贺住到此处,那对祖孙俩并非每日都会出去卖唱,更多时候,他们会从镇上找些活回来在家中做。

  伞铺、扇子铺遇到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拿一部分伞面伞骨、扇面扇骨回家加工,只需自备浆糊,以此获得部分报酬。有时也会从纸扎铺里拿一些材料回来,总之,都是些不用四处走动的活计。

  此时独腿老头穆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只拿了拐杖,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这是班贺第一次见他带外人来此。

  穆柯敲了敲门,叫一声枳儿,不多时,屋里的小姑娘便开了门。

  唤爷爷的声音在见到那妇人后弱了下去,疑惑与忧虑充斥着那张稚嫩的脸,穆青枳大半边身子隐在了门板后面。

  那妇人打量四周,挑眼望着门框上方,不敢走近,生怕这寒酸破败的房子从哪儿掉些零碎物件下来。她客气地笑笑:“要不,我就不进去了。这儿亮,看得清楚。”

  穆柯头点了点,拄着拐杖与她站在门外,目光却看向别处。

  妇人打量穆青枳,模样还挺周正,不算顶漂亮,但清秀有余。她问:“姑娘,今年十二了吧?出来点,给我瞧瞧。”

  穆青枳看向爷爷,穆柯低声道:“枳儿,站到外面来。”

  女孩儿抿着唇,走出来,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捏紧了衣摆,局促紧张,颜色黯淡的衣着,使她像一只被强行抓出来展示的麻雀。

  “哟,这个头可不矮。”妇人像是发现了好东西,笑着看向穆柯,见到他与喜悦挨不着边的脸色,收敛了些,道,“四肢健全,看起来身体不错,模样也好。刘老爷说了,不着急,可以再宽限一年。明年你家姑娘十三,正是合适出嫁的年纪,不算早。”

  穆青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妇人,又看向爷爷,却从那回避的姿态看出,妇人说的都是真的。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有一处安身之所,能吃饱穿暖么?嫁到刘家,至少你和你孙女余生都不必为生存费心。你做爷爷的,能早为她打算实属难得,相信我,这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妇人掏出一串铜钱,想要往穆青枳那儿递,那小姑娘脸色煞白,便又转向穆柯。

  “往后每月十五,都会给你送半贯铜钱来,直到你孙女出嫁为止。这些都是额外的,到时候,还会再送聘礼来。”

  妇人说得一通天花乱坠,那对祖孙俩就没露出过好脸色,她便歇了这份心思,说了声不用送,转身离开了这条无一处不寒酸的巷子。

  “进去吧。”穆柯的声音有气无力,穆青枳像是被冷风冻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穆柯低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独自拄着拐杖进了屋。

  好一会儿,穆青枳才挪动脚步,回到屋内,吱嘎一声合上了门。

  从高到矮暗中偷看的三人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阿毛最先开了口:“师兄,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只比我大两岁,这就要嫁人了么?”

  班贺摇摇头:“穷苦人家,说不准的。”

  他这话一出来,阿毛不能淡定了,燎了毛似的一脸焦急:“那,那阿桃呢?难道她也会早早嫁出去?她那么柔弱,到外面去,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班贺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摇头以对。

  阿毛越想越气,义愤填膺:“他那样,和卖了孙女有什么区别?”

  陆旋见到班贺脸上的无奈,沉声道:“阿毛,那不是外人可以干涉的。”

  “为什么不能干涉,他不是因为没钱才要嫁孙女吗?给钱给他不就行了!”阿毛语气天真,眼巴巴望着班贺与陆旋,期盼得到一句认同。

  绝不只是钱的问题,还有那女孩儿的余生。

  他们一直自食其力,那么多年都过去了,金钱于他们而言反倒不是最重要的。那时穆柯暗中维护孙女,看那熟稔程度,绝不是第一次,他不是个会为金钱卖掉孙女的人。

  那么,再匪夷所思,也有可能,他是真的想为孙女寻一个托付终身的依靠。

  穆柯的选择无论怎么看,都是下下之策。可班贺终究不是他,再怎么设身处地也不能完全体会他的苦楚,无法替他做出选择,更无法左右他的所思所想。

  “那份钱,由你出吗?”陆旋微微皱眉,比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他更不想看见班贺为难。力所能及之事自当尽力,可爷爷要嫁孙女明显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阿毛蹦起来:“我男子汉大丈夫,能挣钱!”

  班贺头疼地按住他:“你连大鹅都制不住。”

  阿毛气鼓鼓地抱着手臂,无法反驳。

  原本只是对穆柯藏起来的木制义肢感兴趣,想找机会接近,却目睹这一场悲剧,班贺叹了口气:“不是还有时间么,慢慢想办法吧。”

  稍稍缓过来了点儿,阿毛情绪没那么激动了,悄悄往右上方看,陆旋正面无表情盯着他,当即汗毛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去拉班贺的手:“师、师兄,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这件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咱们能帮则帮,不能帮,咱们、咱们就当没看见。”

  班贺揪他的耳朵:“这会儿怎么开始认怂了?你不是跳着脚说你能挣钱?”

  他越揪,阿毛越往他身边贴,委委屈屈:“我小孩儿说话,当什么真啊……童言无忌呗。”

  “阿毛,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班贺表情严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能出尔反尔。你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当一回事。”

  阿毛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那,咱们要帮他们吗?”

  “尽量想办法。”班贺转身向房间走去,语气无奈地自言自语,“那条木腿都不见他再拿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细看。”

  那话落到了两人的耳朵里,阿毛双眼一亮,招招手:“旋哥,我有话跟你说。”

  陆旋狐疑弯腰,听得眉毛不安分地动了好几下。

  “你确定要这样干?”

  阿毛笑嘻嘻地拍着胸脯:“放心,有什么事,我全权负责。”

  诚然,陆旋不太信任他这句“全权负责”。

  但是他的这个馊主意,确实可以一试。

  那对祖孙俩似乎并未因那件事决裂,想来也是,一个唯一亲人只有爷爷的孤女,与一个缺了半条腿的老头,只能相互搀扶度日,谁也抛不下谁。

  他们还同往常一样,一起拿着做好的东西送还到店里去。穆青枳认真给大门上了锁,转身扶着爷爷,深一步浅一步走出这条长巷。

  临近黄昏,班贺才从卫所回来,见阿毛和陆旋坐在院子里,说了声抱歉:“那边出了些事,一批鳔胶品质不合格,导致出了不少残次品,工匠都留在那儿补救。你们吃过没有?”

  阿毛点头,陆旋也点头:“灶台上给你留了,热着。”

  班贺觉得怪异,目光来回从他俩脸上逡巡,看得出他们有事,但没能读出任何有效信息。最终他只能顶着那两人的目光,回房里放下东西换身衣服再说。

  一打开房门,班贺便看见桌面上那用粗布包裹着的物件。

  会干这事的,除了外面那俩没有别人了,难怪态度那样奇怪。班贺忍不住好笑,并没有多想,只当是他们给自己的惊喜,走上前将那块布掀开。

  布料包裹之中,是一条及膝的木质义肢。

  班贺瞠目结舌,转身看向门口:“你们两个……偷人家的腿?”

  探头探脑的阿毛机灵站直了,指着陆旋:“是旋哥动的手!”

  “……”

  看吧,陆旋就说这小子不能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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