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与战争_天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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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与战争

  王皙阳的大婚进行得隆重而简朴。因为正是战时,虽然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却减少了那些华丽的装饰,用的礼服头冠都是父母大婚时穿戴过的,一来节约开支,二来也是思念父母的意思。不过即使如此,典礼也从清早天色刚亮迎婚开始,直到天色全黑才颁完皇后玉牒玉玺,并移驾入青桐宫。这还没完,第二天一早新妇还得去拜祖庙,以告知先祖,那才算正式成为皇室成员。

  王皙阳一身红色喜服,立在青桐宫的院子里。这里曾是他母亲住过的地方,如果她还活着,今晚应该出来接受新妇的跪拜,然后移入太后所居的紫萝殿,明早还要接受新妇的献茶问安。可是她早已进了皇陵,现在这装饰一新处处透着喜庆红色的青桐宫,已经完全没有她的痕迹了。

  王皙阳记得他的母亲是个十分简朴勤劳的女子,能织一手好锦,小时候他的衣裳都是母亲亲手所制,穿在身上似乎就特别的温暖柔软。就是今天他和皇后大礼穿的喜服也是当年母亲亲自织锦,再由宫中绣女裁制所成。男服上织出九龙图案,女服上织出双凤图案,龙纹银亮,凤纹灿金,在大红色的地子上格外亮眼。这两套衣裳曾经穿在父母身上,本来在父母下葬之时应该随葬,是他留了下来,那时他就决定,将来要穿着父母穿过的,由母亲手制的喜服来迎娶新妇,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想娶的并不是洛绮。

  鬓边插着红绒花的宫女从殿内出来,满面喜色地屈膝行礼:“陛下,吉时已到,皇后娘娘在等陛下揭盖头呢。”

  王皙阳微微皱了皱眉。皇后没有背景则难以服众,但背景太盛则易有外戚之患。本来他曾想过娶其他官员的女儿,或者娶洛氏庶出之女比如洛淇,虽然洛淇比他年纪大了一两岁,但皇后本要年长懂事些,并且还可纳妃,所以年龄并不是问题。但是他从万山匆忙逃回,急需洛家的支持才能调动兵马拒兄弟于国门之外,洛家给了他支持,所以按照约定,他也就必须立洛家指定的女子为后。虽然洛绮花容月貌,才名远扬,但只要沾上了交易的边,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宫女见他不动,忍不住道:“陛下,娘娘等着您呢?”这是洛家陪嫁过来的侍女,算是洛绮的心腹。洛绮是洛家嫡出之女,自幼宠爱无比,被当做未来的皇后教导,身边的侍女也不免沾了些骄矜之气,虽然已经进了宫,但看皇上如此年轻,言辞之间也不由得有些肆意。

  王皙阳面色一沉:“你是在催促朕?”

  他虽然年轻,沉下脸来却自有威仪,侍女吓了一跳,声音立刻低了下来,嗫嚅道:“奴婢不敢。”

  王皙阳冷冷横她一眼:“洛家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念在初犯,饶你一次。若有下回,拖下去杖责!”

  侍女这才算见识了年轻皇帝的威严,方才的那点气焰不由得烟消云散,垂头应是。王皙阳不再理睬她,走进了青桐宫寝室。

  洛绮凤冠霞帔,头蒙红巾,端坐在合欢床上。王皙阳看看她,心里不由也生出一丝怜惜。她也才不过十五岁,今天也已经累了一天,现在坐在合欢床上,还要腰背挺直,双膝紧并,保持着仪态,也真是难为了她。

  旁边侍女递过喜枰,王皙阳接过来,轻轻伸到红巾下面。挑起来的一刹那,他有些恍惚:一张秀美的脸,妆容精致,虽然有些疲惫,却带着兴奋的红晕。这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也是他的负担,他的责任……

  洛绮抬起眼睛轻轻瞟了一眼。长皇子的名字她早就听说过,从十二岁起祖父就对她说过,你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两位皇子她都在暗地里见过,觉得还是长皇子更好一些。可是后来长皇子去了南祁做质子,二皇子的地位在国内就突然提高了,祖父也曾计划着将她嫁给二皇子。谁知情势急转,她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成了长皇子的皇后,现在坐在这里,心里既兴奋,也不免有些忐忑。

  侍女端过交杯酒,王皙阳接过一杯,与洛绮双臂交缠。离得近了,一阵脂粉气直冲鼻间,夹杂着桂花酒甜腻而微有些辛辣的气味,有些古怪。王皙阳闭上眼睛,将酒倾入口中。微微热辣的感觉顺喉而下,有些苦味,又带着新酒的青涩,竟像是青草的味道。王皙阳突然记起他曾经吃过的一种东西:涩,苦,带着泥土和冰雪,吃到肚子里没有半点饱足的感觉,可是就是这样的东西,也找不到多少。当时,大概也就找到一把的样子,李越全部给了他。

  周围的灯烛被侍女们一盏盏熄灭,只留下床边的一支蜡烛。寝室中暗了下来,脂粉的香气就愈发浓郁起来。皇家的交杯酒称为合欢酿,里面多少都加以春药,为了助兴之用。王皙阳觉得身体在慢慢热起来,眼前洛绮粉红的脸颊也浮起了妩媚的红晕。侍女们退了出去,留下关门时的一声轻响。室中安静异常,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王皙阳觉得头有些晕晕的,眼前柔软馨香的胸膛似乎离得很远,倒是另一种气息从记忆里翻涌上来:冰冷的雪的气息,垫在身下的枯枝的气息,汗水的气息,还有未曾痊愈的伤口的血腥之气,纠合在一起,带来的却是温暖的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包围在这种温暖之中,而自己的脸颊则靠着那温暖坚实的一片,鼻中充满了那混合的气息……

  洛无风捏着一份军报三步并做两步冲进青桐宫,在寝室外被值夜的侍女拦住。都是洛家出来的人,侍女也认得他:“庶公子,皇上与皇后已经安寝了。”

  洛无风沉声道:“我有紧急军情!”他从栾州穿过万山回来,先到青州边关看了一眼,却听说李越率兵冲击南祁大营,并没有回来。虽然杨一幸告诉他李越是趁机潜入了岭州大营,他还是不放心,再加上李越毕竟曾经是南祁的摄政王,让他来卫护东平,他始终没有十分把握,于是立刻赶回碧丘来向王皙阳禀报。

  侍女并不打算让他进去:“庶公子,无论什么军情,也不能打扰皇上休息吧?何况是皇后大婚!”交杯酒里有什么她很清楚,刚才屋子里的声音她也隐隐听到了一些,想来此时云雨方过,皇上应该正在熟睡,自是不能让洛无风进去打扰。

  不过她刚刚说完这句话,门就突然开了,王皙阳披着外袍立在门口,面沉如水:“张监人!”

  张内监紧忙着一溜小跑从檐下过来:“陛下——”

  王皙阳指着那侍女冷冷道:“耽误军情,拖下去杖责二十,若有再犯,立刻赶出宫外!”

  侍女傻了眼,直到内侍们上来拖她,才知道哭叫起来:“陛下饶命!娘娘,娘娘救我!”二十宫杖,可以打去半条命了。

  洛绮早被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轻声唤道:“皇上——”

  王皙阳一摆手,决然道:“皇后安心歇息,朕去处理军务。”大步走下台阶,“青州怎么样?”

  洛无风低声说了几句。王皙阳眉头一跳:“张监人!吩咐备车马,连夜赶去青州!”

  青州营垒中如临大敌。王皙阳在洛无风和几名侍卫的保护下便装到了营前,向下一望也不由怔了。南祁大营中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牵牛,每头牛身上都披着厚厚的皮甲,尾巴上扎着稻草把,身后还挂着铁制犁耙,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王皙阳心下着急,抓住了杨一幸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一幸也没想明白。自从李越进了南祁军营,里面曾经有天夜里骚动了一阵,随后就没了动静,而李越到现在也没消息,他也正着急呢。现在对面排出这么个古怪阵势,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毕竟久经战阵,虽然还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想到定是针对东平如今的战备而来,因此一面吩咐大量准备箭矢,一面迅速将军中士兵都召集到营前待命。

  东平正在这里调兵遣将,那边南祁已经发动了进攻。牛尾上的稻草把都浇了桐油,火把一点,呼呼地烧了起来。牛本来怕火,现在火烧在身后,又是烧在自己尾巴上,自然惊骇之下就向前冲。百余头牛一齐嘶叫前冲,牛蹄踏得地面似乎都在震动,气势惊人,摧枯拉朽。东平设下的马障在牛阵前如同惊涛骇浪里的小舟,第一阵浪过来就被打得粉碎。牛身后挂的铁耙掀起了前进道路上一切可以掀起的东西,包括石头木头绊马索铁牙障,连本来生长的树木也被牛群撞断踏倒。稻草把烧得极快,马上就烧到了牛尾,牛被烧痛,冲得更猛。有些马障埋得较深,挂住了铁耙一时难以前进,可是牛尾已被烧到,牛自然狂性大发死命向前,埋得再深的障碍也承受不住。一时间东平营前木石乱飞,百余头牛冲起来竟如千军万马,惊得东平全军将士一时全都呆了。

  还是铁骥最先清醒过来。他生长草原,牛群马群见得多了,虽然一时被这场面惊住,但随即省悟,大声喝道:“快放箭!”东平弓手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开弓放箭,一时间箭如雨下,都对着牛群而去。只是长弓较为笨重,这般万箭齐发,其实并不能完全瞄准落点,更何况牛发起狂来不逊奔马,身上又披着皮甲,不少箭都落了空。第一排箭过去,只有十几头牛被射倒,更多的只是轻伤,非但不能让牛群掉头,还有些甚至反被箭伤更激起狂性,冲得更急,眼看重重马障已被掀掉两三层,牛群已经冲到了半山腰,离东平营门只有普通一箭之地了。东平的普通箭手也上来帮忙,只是他们的箭对牛群更没有什么杀伤力,狂牛只当挠痒痒,白白浪费箭矢。

  铁骥急得大叫:“射眼!射眼!”首先挽起铁胎弓,跳上女墙。现在牛群已近,已在他的铁胎弓射程之内。铁骥连珠箭射出,箭箭取的都是牛眼。群牛身上披着皮甲,可是眼睛并不能也遮起来,眼睛是要紧部位,不要说射瞎了便成没头苍蝇,就是不瞎,眼睛中箭也疼痛难忍,比之尾巴被烧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几头牛被射瞎双目,原地乱转,身后拖的铁耙与同伴拖的绞到一起,登时乱成一团。旁边的东平射手一见有效,立刻纷纷效仿。东平军士许多是猎户出身,射程或者不及铁骥之远,准头却是不差。群牛不少被射中双目,或者原地打转,或者掉头横里奔出。牛身后都拖着铁耙,只要有数十头不向前冲,便会大家缠在一起,都不能前进。最后牛尾烧烂,自相踩踏,都烧死在半山坡上。

  直到此时,东平军中上下才都松了口气。王皙阳站在营栏之后,看得大气都喘不过来。他自幼受的是帝王之训,兵书虽然也读过几本,但并不是学习的重点,更不曾亲自上过战阵。上次在北山铁骏军中,在后队只是远远目睹了北骁军队在箭雨之下冲锋陷阵的激烈场面,已是心惊肉跳,今日却是亲到军前,更是被人冲击自家大营,心不由已经提到了喉咙口,似乎一张口就会跳出来。

  众人正在相庆之时,杨一幸却指着山下大叫一声:“不好!”回头便喊,“快查看箭矢还有多少?”

  王皙阳被他这一声喊得心里一惊,连忙往山下探头望去,只见南祁营门打开,百余名弓手背负长弓,身披坚甲,已经列队而出,向东平大营推进了。

  杨一幸大叫:“箭矢还有多少?”他早知道南祁必然也会使用长弓,只是东平营垒占了地利,南祁长弓暂时难以起到作用。但现在马障已除,南祁长弓手就有了用武之力。长弓消耗箭矢十分厉害,刚才射牛群众人都是不遗余力,也不知用了多少箭矢,这几天刚刚补充上来的箭矢几乎被消耗殆尽,现在双方如果对射起来,东平无箭可射,就完全是被动挨打。更糟糕是刚刚射出的箭还散落在山坡上,南祁弓手如果逐步推进,简直连箭都用不着带多少,捡山坡上现成的箭射也就够了。

  供应箭矢的军官迅速检点一下,脸色顿时变了,喃喃道:“不多了。”这一句话无疑是重重打击东平士气。既然自家也用长弓,对于长弓的威力自然明白,只消再过片刻,南祁弓手推进到半山,箭矢便会如雨而下,血溅营垒了。

  洛无风脸色煞白,转身便把王皙阳往后推:“陛下快点离开大营,这里还能抵挡些时候。”

  王皙阳被他推得后退了几步,突然站住:“不行!两军阵前,朕如果先逃了,就是动摇军心,会不战自溃!”

  洛无风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用力拉着王皙阳往马车边走:“这里危险,陛下必须先走!”

  王皙阳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气苦,咬牙道:“他呢?我就是不走!倒要看看,他现在在哪里!”

  洛无风不知他说的是谁,也顾不得问,只管用力拉扯。王皙阳气急之下,竟然抽出洛无风腰间佩刀,用刀背在洛无风手腕上砍了一下。洛无风猝不及防,吃痛之下放开了手,王皙阳往营栏前一站,大声呼道:“东平的军士们,朕哪里也不去,就在此地,与你们同生共死!为国殉身,流芳千古!”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东平军士本来已有些退缩之意,此时却重又士气勃发,一起高呼:“为国殉身,流芳千古!”弓手搭箭上弦,刀手拔刀出鞘,骑手认镫上马,虽然明知不一会此地怕就会成了十里血池,却是个个都准备着豁出命去跟敌人干上一场了。

  南祁弓手出发,南祁大营内此时才一声炮响,韩扬终于在营墙上露了面,一杆韩字大旗树立起来,在带着血肉烧焦的焦臭之气的风中猎猎飞扬。韩扬身着金甲,头戴双龙抢珠银盔,身左是韩氏亲军,身右是卫清平、马平等将官,当真是威风凛凛。相形之下,东平这边营前堆了无数烧焦的牛尸,人人都是狼狈不堪,督战的皇帝又是个未成冠礼的少年,连正服也没有穿,看不出半点皇帝的威仪,真正是相形见绌。韩扬遥望对面,心中更是得意之极,转头向卫清平笑道:“襄国侯这一计果然妙极,待班师回朝之日,本帅定会为你请功!”

  话犹未了,营前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南祁弓手之中,突然有一个人转过了身来。弓手本排成三行,因为人人穿着坚甲,行动必然迟缓一些,此时最后一排的弓手离自家营门也不过六十步左右。南祁军营中人人都在看着对面的东平大营,多数人都根本没有发现弓手中有人转过了身来。待有人发现出声呼喝之时,一声尖锐的破风之声,一支长箭已经离弦而出,直射向营墙上的韩扬了!

  韩扬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目光还注视在对面东平营垒上不曾转过来,耳中听到风声,已经本能地先向旁边闪身。他身边的亲军头领韩凭的责任就是卫护他的安全,阵前的事反而不放在他心上,此时倒是最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将军闪开!”和身扑过来要把韩扬撞到一边。本来这一撞将韩扬撞歪,箭矢虽劲,不过射穿肩肋部位,并不致命。谁知卫清平此时也是一声高喊:“将军小心!”居然也奋不顾身从另一边撞了上来。他也就站在韩扬身边,与韩凭一左一右,此时二人几乎同时撞上来,韩扬本来想要闪开,可被这两人如此大力一撞,反而躲闪不开,只听扑地一声闷响,长箭划破空气,自韩扬胸前插入,又自背后透出,虽然没有正射中心口,却是将他射了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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