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影重重_天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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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影重重

  “……三子性狡恶,多年罗致党羽,并结后宫,深恐久后不免为其所趁,故诏尔早早离京,以保实力。玉玺若动,则恐致其疑,故以朕私玺鉴。若朕崩,则尔以此诏回京继位,并清朝堂为是。”

  铁骐开始还能稳稳坐着,听到最后,终于变了面色:“胡说!一派胡言!你竟敢伪造先王的诏书,知不知是什么罪名?”

  铁骊双手展开帛书,高声道:“托丞相,父王的手书你是见过的,请你来看一看,这是否父王亲笔书写?这金印又是不是父王的私玺?”

  托明眉头皱得死紧。他做了三十年的丞相,如今已经快要退出朝堂了,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卷入这种纷争。老王突然去世,并未留下口谕或明诏指定继承人,但因铁骐出示了国玺,近年来也确实是他较得老王欢心,因此人人顺水推舟,并未有提出异议。现在铁骊突然拿出这么一份手书明诏,好比往滚沸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哪有个不翻腾的?这种事,既然挑明了,那就是生死之争。胜者登位自不必说,败者就是假传圣旨,那是满门抄斩的罪名!做为一个臣子,实在不愿插手到王子们的事里去。不要说万一站错了边,可能连自己家里也保不住,就算是站对了,将来做臣子的来给王子刑讯甚至定罪,这事难做,名声也不好听。

  铁骊见托明迟迟不来验看,心里已经明白他在想什么,冷笑道:“怎么?丞相这是不想验看?”

  托明心里哀叹一声,只好道:“兹事体大,老臣一人验看有失偏颇,还是要多几人验看才妥当。”

  铁骊点头道:“丞相言之有理,那么就请丞相指定人选。不过这帛书,在验看之前只怕还要由我保管,否则若被调了包,恐怕父王在天之灵难以瞑目。”

  这话一说出来,铁骐还没怎么,铁驰已经忍不住指着铁骊怒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叫父王难以瞑目?难道父王是我三哥害死的不成?”

  铁骊在南祁朝堂中混了这些年,口舌之利是远非铁驰可比,冷冷看他一眼:“四哥急什么?鞍子套得对不对,只有马儿知道。四哥这般沉不住气,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当真‘看着像河水,其实是碱滩’?”

  铁驰气得混身发抖,忘记了进入皇宫不能携带武器,伸手就往腰间摸,一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不曾带刀。铁骊眼尖,早看得一清二楚,冷笑道:“四哥这是准备动刀了?在父王灵前都要动刀,想必四哥平日是惯于带刀进宫的了。”

  铁驰大怒:“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带刀进皇宫了?”

  铁骊淡淡道:“是么?我看四哥拔刀这么顺,还以为是在皇宫里带刀惯了的呢。”

  铁驰气得手指着他,只是不知如何反驳。铁骐猛地站了起来,喝道:“四弟,不要说了!”转头向托明道:“丞相,既然六弟拿出这份东西,又说是父王的亲笔手书,那就请丞相验上一验,看到底是真是假!”

  托明此时分明是进退两难,只好答应道:“是。但今夜要为先皇祈阴福,老臣明日一早,就召集各部熟识先王笔迹的官员前来,一并验看如何?”

  本来今天铁骊回来,就准备在灵位前面立新君的,连龙袍也拿来了,这下子全盘计划都变了,后妃们惊得个个发怔,连哭都忘了,主持唁礼的内侍也不知下面该做什么,一时都冷了场。唯有铁骊将帛书收好,猛地扑到棺椁前面,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后妃们都跟着重新再哭,几个年幼的王子也跟着各自的母妃哭,倒搞得铁骐几个站着的人特别显得突兀。

  一时间灵宫里一片哭声,半天,铁骊才收了声,抹抹眼泪回头向托明道:“丞相,大王兄的棺椁已经送回他府上,该怎么办还要丞相费心。”

  托明只有点头。王子战死固然是件大事,但现在老王的丧事还没办完,铁骅只好往后放一放,得等老王入了陵,他才能开丧。可是皇帝殡天,丧仪哪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王子的尸首就放在府上十好几天,这也不合规矩,有的他头疼呢。

  铁骊这才走到右边的位置上跪坐了下来。托明干咳了一声,转头向站在一边的大巫神躬身道:“大巫神,众位王子已经齐聚,请大巫神为先王祈阴福吧。”

  北骁王族死亡后都送到大黑山。传说那里是神的居所,神会在那里接引死者的灵魂升天。而大巫神居住在大黑山边缘,从而成为人与神之间的沟通媒介。然而,人生不能无罪,因此尸体送进大黑山之前要由大巫神做一个祈阴福的仪式,表示忏悔该人生前的罪恶,从而让神明顺利地接受他的灵魂。当然这种祈福仪式未必全都有用,有时候即使经过了仪式,棺椁在送入大黑山的时候仍然受到阻碍,那么将会被认为死者生前罪恶太重,神拒绝接受忏悔。该人虽然可以葬在大黑山口外的皇陵中,但他的灵魂便只能永远在草原上流浪,再不能转世投胎。

  大巫神一直静静站在一边,灵宫中这样的吵闹哭叫,他似乎看到了,又似乎没看到,直到托明转向他说话,才微微点了点头,抬头看看天色,向众人比了个手势,当先走了出去。

  祈阴福在人死后的第三天夜间举行,北骁人认为人死第三天才算彻底脱离肉身成为鬼魂,因此要在此时夜间祈阴福。皇帝祈阴福的仪式非同小可,狼垣全城天一黑就宵禁,除了家家在门口点一支牛油烛外,不得见任何明火。居民全部躲在屋内,不能出门,也禁止从窗口窥探,因为传说中祈阴福是将死者的灵魂从体内引出,如果此时被他见到一个活人,便可能附在这人身上,从而变为恶鬼。祈阴福之后,要给鬼魂两天时间在生前生活过的地方徘徊悼念,如果有些人是猝然死去,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已死,那么通过看到亲人的痛哭哀悼,也会认识到自己已经成为鬼魂,避免出现鬼魂逗留人间不去的情况。第五天头上,棺椁方可进入大黑山。

  随着天色黑尽,老王的棺椁被披上黑色牛毛盖毯。后妃不能离开皇宫,全部退入各自宫中关闭门户,所有的王子身穿丧服,额头上由大巫神亲手用黑牛血画上符咒——以保护他们不会被鬼魂附体——跟在大巫神身后,各人手捧一支点燃的牛油烛。在祈福过程中烛火是不能熄灭的,否则手捧烛火的人可能魂魄会被鬼魂一同带走。

  狼垣城内街道上已经见不到一个人影。根本不必像普通宵禁一般需要士兵把守,相反的,平常要巡夜的士兵也一样要躲进营房之内。因为有鬼魂附身的传说,所以全城无不关门闭户,哪个不要命的敢往外看上一眼?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李越。

  王皙阳像小耗子一样溜过空无一人的院子,一直溜到李越房门前。祈福仪式马上就要开始,王子们的侍卫也各自回各自主子的府第。铁骊的王子府是他回北骁后老王才赏给他的,离皇宫较远,但地方不小,加上铁骊没有妃嫔子女,五百亲兵住进去也并不拥挤,像李越这样被铁骊另眼相看的,还有单独的房间。当然王皙阳因为不能暴露身份,就得不到这样的待遇了,跟其他亲兵一起挤大炕。不过同房的都是东平的士兵,他的行动还是十分自由的。加上这个时候,北骁的士兵都躲在房里,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随便他溜来溜去也没人发现。

  王皙阳在房门上才挠了两下,就被门里伸出来的手拎进去了。李越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正往腰带上插短刀。王皙阳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出去?”

  李越手往下一压:“小声点。我得去铁骅家里一趟。”

  王皙阳睁大眼睛:“可是祈阴福已经开始了……”

  李越理所当然地点头:“不错啊,这时候街道上连个人都没有,正好出去。”

  王皙阳一把拉住他:“这是祈阴福啊!你不怕撞上——”

  李越好笑地看他:“撞上什么?鬼?你也信这个?”

  王皙阳一双桃花眼睁得圆滚滚的:“你,你不怕?东平每年祭山,既是祭山神,也是祭死在山中的鬼魂,让他们不要出山作祟……”

  李越笑笑。心想其实我也算个鬼呢,要是告诉你,不知会不会把你吓哭。王皙阳见他只是笑,并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心里也踏实了些,舔舔嘴唇道:“你,你去铁骅家里做什么?”

  李越略略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你:“去把铁骅的儿子偷出来。”铁骅虽然已经年近四旬,妻妾不少,但一向艰子,只有一个儿子,还不满两岁。

  王皙阳眉一扬:“你临行前去见他,就是说这件事?”

  李越微微一笑:“没错。我答应把他儿子弄出来交给他的心腹带走,他答应把他在国内的势力底细都告诉我。”

  王皙阳是皇族出身,对于皇室内的倾轧最为熟悉。为了合理起见,他们制造的诏书是给铁骅的。因为铁骊多年在国外,很难有人相信他回国不过几个月,就能让老王把王位传给他。这样一来,如果诏书能被承认,铁骅就该是新王。但他已死,北骁习俗,王位可以传给儿子,也可以传给兄弟,这又是另一场争斗。而铁骅的儿子还小,很容易被人谋害,即使能继承王位,只怕也活不长久。本来按李越等人的计划,由铁骅的儿子继位,而铁骊做摄政王,掌握实权。但是铁骅心里明白,铁骊今日能把自己卖给东平,又怎么会容得自己的儿子安稳坐在那王位上?因此他跟李越做了一笔交易,把自己在北骁国内最后的一批心腹精兵交给李越,换得儿子的安全。他的要求不高,只要李越把儿子从王府里带出来,由自己的心腹带到民间生活。王位是不再奢望,只要保住一脉香火,他也就满足了。而他那批精兵本是留着回师回国时做为内应的,现在用不着了,就全部拿出来做了筹码。

  李越一面整理东西一面道:“孩子今夜偷出来,先藏在城里,等棺椁进大黑山的时候会有人带他逃出去。到时候那批人我也就能接收到手里,有他们护送,你马上给我回东平!”

  王皙阳一听这话,脸就垮了下来:“我不回去!”

  李越瞪他一眼:“疯了是不是?你不回去,谁来处理国事?这会儿又不怕让人顶了你的皇位了?”

  王皙阳冷笑一下,整整衣裳:“皇位?如今四面虎视眈眈,谁还会希罕这个王位?太平皇位,自然有人喜欢,可这随时都会亡国的王位,还有谁去用尽心思地夺?你就放心,除非我死在北骁,否则这王位,稳稳就是我的!”

  李越往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王皙阳。王皙阳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强笑道:“怎么了?”

  李越哼了一声:“你小子,现在露出真面目了吧?从前在我面前,那都是装的!什么洛家意图另立新君,他们真敢打那种主意,恐怕会被你灭了满门!”

  王皙阳哑口无言,脑袋耷拉了下来,半晌才低声道:“若是,若是我说,我以后再不会在你面前说半句谎言,你,你相信吗?”

  李越的手停顿了一下,王皙阳已经一头扑上来,死死抱着他的腰:“真的,我用我母后发誓!”

  李越本来可以躲开的,但他还是让王皙阳抱了一会,才慢慢解开他的手:“不用发誓。你是东平皇帝,所作所为,都要考虑自己的国家百姓,这没什么错。从前你我是敌人,彼此算计,理所当然。以后——”

  王皙阳死命地收紧十指:“以后不会了!你不是说还要带安定侯住到东平来么?那我们不就是一家人了?”

  李越不知该不该笑。一家人?怎么样的一家人?默然片刻,他终于是转过身,正视王皙阳:“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我说了,就算为了将来我和子丹住得平安,我也不会让东平落入人手。其他的,如果我觉得可以做,我会做,如果我觉得不能做,你用什么方法我也不会做的。你是一国之君,这些色相的手段,实在不合适。”

  王皙阳的面容有几分扭曲,嘴唇颤抖着,终于冲口而出:“你认定了我就是在算计你!为何你总不肯相信我?就算是算计,我和卫清平都有份,为何你轻易便谅了卫清平,却只记恨我!”

  李越心里一紧。卫清平三个字,好比一把小刀,直戳到他心上。他不想再跟王皙阳解释什么,摇摇头,戴上面罩,纵身从窗口翻了出去。等王皙阳追出门外,人已经没影了。

  街道上果然是空无一人,李越几乎用不着特意去潜藏行踪。铁骅的王府离皇宫不远,还没到大门口,李越就听到一种尖利的哨声,乍一听只觉刺耳,细听就觉得其中也有音调的起伏,只是极之怪异。随之而来的是十数点烛光。李越隐在黑暗中细看,只见大巫神在前,吹奏着一只白色的笛子,看那形状颜色,倒像是一段骨头,而那尖利的声音就从骨笛中传出。他身后是铁骐为首的十余名王子,一手捧着牛油烛一手执着牛角号,每走五步便吹一声。牛角号低沉的调子与骨笛尖锐的音色相互衬托,加上忽明忽暗的烛光照着各人额头上已经干涸的血符,使这一队人看起来笼罩着说不出的诡异。

  李越隐身在黑暗的巷子里。队伍走到巷口,大巫神的目光突然向巷子里扫了过来,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李越真会以为自己被他发现了。不过他只是看了几眼,就带领着队伍继续往前走了,连跟在他身后的铁骐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迟疑。等到队伍走得看不见了,李越才从巷子里出来。他不能不向大巫神消失的地方又看了一眼。这个大巫神,看来远远不是普通神棍那么简单哩。

  铁骅的王府,在侍卫都不在院中的情况下,对李越来说等同是完全开放的。他根据铁骅提供的图,立刻就找到了内院的寝室。王妃已经睡下了,屋里只有一盏小灯发一点微光,值夜的侍女也在打瞌睡。为防万一,李越还是往窗户里吹了点迷香,这才撬窗进去。小床上睡着的孩子长得不太像铁骅,可能更多是像他的母亲,粉团团的小脸还没怎么见过风和太阳,还没有染上北骁马背民族的古铜色,显得格外娇嫩。李越小心翼翼地把他连着小被子抱出来,看一眼床上熟睡的王妃,暗暗叹了口气。她是再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然而这样,对她的儿子却是最好的。

  按照铁骅所说,李越抱着孩子直接到了狼垣城西边。西边城墙较低,外面就是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原。铁骅的心腹应该在这里接走孩子,等到老王的棺椁出城的时候借机溜出去,而后海阔天空,再无人知这孩子的下落。然而李越还没走到约定的地方,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心中一凛,他随手抄起旁边一户人家门口的蜡烛闪入小巷。

  入目是一地的鲜血,尚未完全干涸,血泊中倒着三具尸体,全部是喉咙被一刀割开,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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