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元知万事空_天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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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元知万事空

  “……持朕的金虎符,敕令城中内外所有军队坚守大营,任何人不得离开,除朕之外,任何人不得调动军队,违令者斩!”

  “卢罡速召各位皇子进宫。十二,调动暗军,守卫朕的内宫,皇子不得携带侍卫进入,一旦入内,由你的侍卫跟随,安置在偏殿。”

  “皇上,”卢罡看他说了这几句话已经有些气喘,不由担心,“皇上还是休息一下,此事也未必就是浩王所为。”

  元丰喘了口气,微微点头:“朕知道。但就是这样,也许更可怕。”当时那一箭,幸好有一名充做轿夫的侍卫及时拔刀挡了一下,虽然刀被震断,但箭终于是偏了一偏。出宫的软轿是特制的,虽然外表看起来与普通软轿无异,其实轿身内夹铁板。饶是如此,箭也射穿了轿身,余势未尽,又将他右胸射伤。倘若当时不是那名侍卫反应灵敏一刀挡下,箭矢直射轿门软帘,必然将他射个对穿!此时虽然无性命之忧,但一思及当时险象,仍是不由不心有余悸。当时他亦觉此事必为元文浩所为,否则又怎能有人在他王府后门安上这一架巨弓?并且设计如此巧妙,由侍卫自行开门拉动巨弓,那真是万万难以防备!但他一路回到内宫,心中又起疑虑——纵然元文浩再是大胆,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弑君,尤其是在自家后门处,岂不是摆明了自暴其谋?但倘若他并不知情,那么这张巨弓,究竟是谁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安在他王府后门处的?卢罡见他喘息稍定,心里也安了一些,道:“臣这就去传众位皇子,皇上且不要着急。只要三军不动,任何人也翻不起天来。”

  元丰微微点头,看着众人各自领命出去,心中稍稍安定,闭上了眼睛。不过也只是片刻工夫,寝殿外脚步声便响起,元丰睁眼一看,却是元文鹏匆匆进来,一进殿便直往床边走过来,道:“父皇伤势如何?太医们可来诊过了么?”

  元丰心中一阵疑虑。方才他刚刚派了卢罡出去,按说元文鹏来不了这么快才是。而且他已吩咐过邢骏,凡有皇子入宫,都安置到偏殿,为何元文鹏竟然长驱直入寝殿之中?且听方才的脚步声,来的并非一人,为什么既无人进来,又不听外面侍卫阻拦?

  “鹏儿与何人同来的?”

  元文鹏微微怔了怔,目光掠过旁边的侍女内侍,俯身低声道:“请父皇让他们先退下。”

  元丰心中疑虑更深,沉声道:“有什么话直说不妨。”

  元文鹏垂下眼睛,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头笑了笑:“父皇还是让他们先退下吧。否则儿臣所说的事情,恐怕他们不敢听。”

  元丰毕竟是皇族勾心斗角中磨练出来的,闻言心中更是惊疑,再看元文鹏目中寒光隐现,心中一惊,支起身子便高声喝道:“来人!”

  这一声喊出,果然有四名侍卫同时蹿进门来,但元丰一眼看去,脸面却都十分陌生,并非他常用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翻身坐了起来,厉声道:“鹏儿!你想做什么?”

  元文鹏微一偏头,四名侍卫同时抽出刀剑,一刀一个,将屋中四名侍女内侍全部杀死,无声无息地拖了出去。屋中只剩这父子二人。

  一片死寂。元丰死死盯着元文鹏,半晌才一字字道:“在门上安巨弓的人是你!”

  元文鹏这次倒一怔:“什么?”

  “不是你?”元丰反而疑惑起来。难道真是元文浩?他心里突然一阵冰冷——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最宠爱的,一个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他最心疼的,然而此时,千方百计想杀死他的,也是他们。

  元文鹏此时却没有心情去多考虑他的话。事实上他直到现在心头仍在砰砰乱跳,元丰说的话听在耳中都有些飘忽,不那么十分真实。逼宫夺位,即使是有十二分的把握,也仍让人止不住地紧张。他一边跟元丰说话,一边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元丰看他这样子,心思一转已经明白,冷笑道:“莫非你想要调动都城守军前来逼宫?哼,没有朕的命令,你休想调动一兵一卒!”

  元文鹏心里一跳。他此次举事,其实最大的倚仗就是皇后族中门下在军中效力的军将。须知逼宫不是一句话的事,倘若手中不曾掌握兵权,纵然有一纸诏书也不管什么用。前来皇宫之时,他已派人去军中联络,务必同时举事。但元丰这般一说,他心里仍是一阵紧张——须知元丰毕竟是一国之君,手中握有调用两军的金虎符,凌驾于一切符节之上。倘若军中听令于金虎符,他还真调动不了人手。

  忽然一阵喧哗之声传来,一名侍卫飞奔进来,单膝点地禀道:“王爷,朱先生派人送信来,两军已被李将军控制,有不服号令者已全部拘押。不过……”他看一眼元文鹏狂喜的神情,低头又道,“浩王不在自己王府之中,我们的人扑了个空。”

  元文鹏眉头一皱:“怎会如此?立刻封锁全城,无论如何要将人搜出来。”看一眼元丰,他微微一笑,“五弟他竟敢刺杀父皇,这是谋逆大罪!我虽与他是兄弟,但这件事却不能姑容。”

  元丰支着身体靠在床头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元文鹏打发了侍卫出去,心里已经完全宁定下来,含笑道:“父皇为国操劳一生,也该累了。儿臣虽然不才,也愿为父皇分忧。”一招手,有人从门外端着笔墨纸砚进来,铺开到案头上。元文鹏轻笑道,“父皇既然立了儿臣做储君,这皇位迟早是儿臣的,何必要父皇再操劳?父皇请现在就下旨退位,把国事交于儿臣吧。”如今两军在握,他心情之轻松前所未有,简直轻飘飘得能上天去,话也就说得格外动听。

  可惜这些轻声细语听在元丰耳中就像地狱中的恶鬼嘶吼一般。他只冷冷看了一眼案上的纸笔,就顾自闭起了眼睛。元文鹏看他这样子,也不生气,只道:“父皇还在等什么?难道等五弟回来么?”

  元丰心里冰冷。一方面,他实不愿看到最爱的儿子被杀——谋逆罪,足够元文浩死好几回了;另一方面,在后门安巨弓的究竟是不是元文浩尚无定论,如果是,那么元文浩和元文鹏无论哪个胜利,于他都是灾难。

  元文鹏如今自觉胜券在握,倒也不着急,只微笑道:“父皇不是在等五弟?那是在等其他兄弟们么?可惜如今他们都不能来,就是卢大人,也在儿臣府上休息呢。”

  元丰心里又是一沉,闭目不语。元文鹏见他油盐不进,心里微微有些焦躁,道:“父皇不肯写这诏书也无妨,父皇本来伤重,无力执笔也是有的。既然如此,请父皇把玉玺和金虎符交给儿臣,儿臣请内侍来为父皇执笔就是。”各种诏书多半并非皇帝亲笔,有些公务批示由当值大臣主笔,有些内务之事却由内侍执笔,皇帝亲自加印即可。传位诏书虽属国务,亦算皇帝内务,如由内侍执笔而加盖玉玺,也合情合理,足以取信天下了。

  元丰听了金虎符三字,心里却微微一动。元文鹏这般言语,说明他并未拿到金虎符,亦即是说,执金虎符去传令的侍卫尚未落入他手中。只要没有金虎符,元文鹏对都城两军的调动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自己则还有翻盘的希望。

  元文鹏并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见他良久不答,微微冷笑了一声:“父皇若总是这般拖延时间,儿臣只好自己来搜了。父子之间,这般实不好看——”

  元丰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父子之间?你还念着与朕是父子?”

  元文鹏眼神猛然狰狞:“不念父子之情的是父皇你吧?我是嫡子,父皇与母后又是伉俪情深,可迟迟不立儿臣为储君。若不是母后仙逝,恐怕儿臣现在也只是个皇子。”

  元丰坐了这半日,身上的伤又疼起来,强打精神道:“朕已立了你为储君,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元文鹏冷笑道:“是么?可是父皇不是对五弟说过,儿臣体弱,活不了几年,等儿臣死了,又无后嗣,五弟理当继位,大家皆大欢喜,是么?”

  元丰心中一震,不知自己与第五子的秘谈如何会被这个儿子知道。但这话一句句都是真的,他无话可说,只有闭口不言。

  元文鹏最恨的就是这句话,此刻提起来,心情再也压抑不住,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冷笑道:“父皇打的真是好主意!只可惜儿臣托母后的福,竟然有了后嗣,父皇打算怎么办?将这孩子处死?为五弟继位扫清障碍?儿臣若是拖着不死,是否连儿臣一同正法?”

  元丰勉强道:“朕并无这般想法。”这是实话,毕竟元文鹏是皇后所出,就算不看血脉的份,也得看结发之妻的情份,他确实没想过要杀这个儿子。但儿子有了子嗣他反而犯了愁也是真的,故而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元文鹏的怨恨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爆发出来就收不住,冷笑道:“并无这般想法?那儿臣只怕是托了母后的福。倘若母后不是如此贤惠,只怕早就不是皇后,儿臣也就没了嫡子的身份,父皇岂不也就不必费这般的心思了?”他满心郁气,连讽带怨,说得颠三倒四,但大意倒还清楚。

  元丰到底是做了三十年皇帝,纵然再有什么错误,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讥讽埋怨,登时立起了眉,愠怒道:“你虽是嫡子,论贤却也不比其他兄弟高明,朕又为何必要立你为储君?”

  元文鹏被他这一喝,倒冷静了下来,深吸口气,又露出微笑:“父皇说的也是,因此儿臣得靠自己来争了。这诏书还请父皇斟酌下笔,儿臣就在这里等候。”

  元丰哼了一声,又闭上眼睛,明摆出一副不肯合作的模样。元文鹏目光四下打量,正准备当真动手来搜玉玺,忽然外面又有侍卫冲进来:“王爷,浩王出现了!他带了数百人,正向宫里冲呢!”

  元文鹏双眉一扬,兴奋起来:“好!他当真自己送上门来了!速去调动人马,就说浩王公然冲击皇宫,意图谋反,立刻拿下!倘若他竟敢反抗,当场诛杀!”最后两个字说得恶狠狠,那侍卫心领神会,立刻退了出去。

  元丰睁开眼睛怒瞪着他:“你难道不是在谋反?”

  元文鹏笑得得意:“儿臣可是由卢大人传父皇口谕召进宫来的,怎么是谋反呢?”

  元丰哑然。元文鹏兴奋地在屋中搓着手走了一圈,终于是按捺不住胜利到手的兴奋,吩咐屋外侍卫道:“看守好了!本王去宫门督战。”

  元丰听着他脚步声渐远,心里沉到了底。他到底是宠爱元文浩的,纵然他可能是在门上安装巨弓要射死自己的人,也还是不愿听到他的死讯。可是元文浩竟然带领甲士公开冲击皇宫,无疑是给了元文鹏极好的借口。元文鹏方才的话已经说得极清楚了:只要反抗,就当场诛杀,他是不会给元文浩活着辩解的机会了。

  门口突然传来动静,一名侍卫似乎是叫了一声,但声音刚刚泄出一半就断了。元丰再次撑起身体看门口看去。太阳已经西沉,光辉从殿门口射进来,给缓步踱进来的那人镀上了一层金边,竟使元丰有片刻工夫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身形却是熟悉的。元丰伸出一只手指着,直到那人走到了他的床边,他才能说出话来:“你——李越!”

  李越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青紫伤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皇上,别来无恙?”

  元丰只觉有什么东西电光一闪,似乎突然明白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沉重如同灭顶的绝望:“你,没有死!”

  李越嘴角一拗:“是啊,托皇上的福。”那样的山崖,有个简便降落伞已经足够。

  元丰死死盯着他:“你,是怎么进宫来的?”

  李越笑了:“周醒,进来让皇上看看。”

  元丰目光移向门口,当他看见进来的人居然是邢十二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彻底绝望了:“好一着苦肉计。”

  周醒轻蔑地看他一眼,站到李越身后。元丰重重靠到床头,闭上了眼睛:“怪不得鹏儿能带侍卫进宫,原来朕的暗军都被你调开了。浩儿只怕也是被你骗了吧?那后门的巨弓,是你安的!你表面上与浩儿结盟,暗地里却相助鹏儿——”

  李越没说话,周醒却冷嗤一声:“相助元文鹏?笑话!你以为元文鹏就能继位?”

  元丰本以为李越的报复便是不让自己最爱的儿子继位,现下听来,竟似是不止如此,登时心里又是一紧,勉力支起身子盯着李越:“你究竟想如何?”

  李越沉默片刻,露齿一笑。光线昏暗的寝殿之中,元丰陡然觉得自己是看见了一头露出了尖牙利爪的野兽,不由得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只听李越缓缓道:“我本想跟子丹去过悠闲日子,是你千方百计把我们骗来中元,囚禁子丹,给他用药,又把他远远送到西定……”他语气平静,元丰却是每听一个字,身体就冷上一分。他这一生不曾后悔过什么事,此刻却突然只希望自己从来也不曾认识过这个人。他极想堵起耳朵不再听下去,但李越的声音却仍是一字字地传过来:“你做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中元皇族血脉,到此为止了。”

  元丰猛地坐直身体,顾不得胸前撕裂的痛楚,嘶声道:“鹏儿手中有京城两军,你休想动他!”这时他也顾不得元文鹏对自己做过什么,只要继位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那便足够了。

  李越微微笑着,举起一只手,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一亮,元丰浑身一颤:“虎符!”他让侍卫持去调动两军的金虎符,正握在李越手中。一瞬之间,他如坠冰窟:“你,你想怎么样?”只是这话问出来已经虚弱无力。

  “我想,中元日后的历史或许会这样书写:元文浩意图谋逆,弑父不成,冲击皇宫;元文鹏趁机逼宫乱政,假传圣旨,调用军队诛杀元文浩。皇帝以金虎符授亲信侍卫,反调军队和暗军,再诛元文鹏……”李越停了一停,看着元丰惨白的面色,微笑道,“皇上伤重,不能再理国事,而嫡子谋逆,自然长子当立。不过皇长子身体不适,继位不久,便传位于皇长孙。”他微微俯下身体凑近元丰,“皇长孙,就是小武。哦,你可能不知道,小武才是他的真名。至于他究竟是不是谨王失散的儿子,真是只有天知道。”

  元丰一口血吐了出来,咬牙道:“朕死也不会写传位的圣旨!没有旨意,就算你们有虎符也不成!”

  李越直起身子,点点头:“周醒,把圣旨拿出来给皇上看看。”

  周醒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哗地一下展开。元丰眯着眼睛觑去,只见上面一行行字宛然便是自己的亲笔,若不是他确信自己不曾写过这旨意,只怕也辨不出真假。而绢帛末端所盖的朱红印玺,更与自己的玉玺全无二致。他惊慌之下,目光不由自主向墙角藏着玉玺的暗格看去。李越把他的举动全部看在眼中,一面示意周醒过去搜寻暗格机关,一面淡淡道:“皇上不用这么着急。玉玺自然此时还在暗格之中,这一枚,是子丹精心雕刻的。怎么样?连这笔字,与皇上本人写的没什么两样吧?”

  元丰颓然倒回床头:“好,好个香公子!”他怎么忘记了,柳子丹昔年才名满天下,书画更称双绝。可是这些年,大家都只记得他是西定摄政王的禁娈,却忘记了他本是个风华绝代的才子。

  周醒已经打开暗格取出玉玺,李越拖过案子上刚才元文浩准备的纸,用玉玺沾了印泥盖了一下,再比较一下绢帛上的印记,笑了笑:“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估计中元百官虽然天天看圣旨,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吧?”

  元丰只觉头昏眼花,低声道:“朕是不会将皇位传给谨儿的,卢罡是知道的。”

  李越微笑摇头:“卢大人被扣押在二皇子府中,二皇子谋逆,他是知道的。或者皇上原本不想传位给长皇子,但现在嫡子和贤子都有谋逆之罪,那不传位给长子,还给谁呢?”

  元丰死死盯着他,恨不得目光变成箭矢,把他戳出千万个洞来:“你,你够狠!”

  李越的笑容突然收了起来:“我狠?我并不愿意看见流血死人,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顿了一頓,他的声音又变得平静,“你加诸在子丹身上的痛苦,现在也该是报应的时候了。”

  元丰绝望地看着他,觉得身体仿佛沉入了冰河之中。李越不再看他,转头喊了一声:“小武——”

  元丰已经有些模糊的目光极力转过去,看着那个身穿淡青银丝寸蟒袍的少年一步步走近,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有点像元文谨,再仔细看却又不像。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哑声道:“谨儿曾说过,他,他背上有烫伤的痕迹……”当日他根本不相信这少年是元文谨的骨血,现在却巴不得他是。

  小武却冷冷道:“那是我在人家家里当小厮时,被主人踢到火盆上烧伤的……”

  他后面说了什么,元丰已经听不到了。他大睁着眼睛,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退潮般渐渐远去,包括光明和温暖,爱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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