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锦_天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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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锦

  洛淇跟着王府侍卫踏出房门,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寒战。自从驿馆行刺不成,她已经被锁在这房里将近一个月了。行刺之时是抱了必死之心,满以为接下来就是严刑拷打,也暗暗下了决心,若是摄政王提审就大骂他一顿然后咬舌自尽,也算临死前出了口气。只是看到洛无风也被关进来才害怕了。以南祁摄政王的狠毒手段,她也想得到不会轻易放过与她有关的人。洛家,她没什么好留恋的。那血缘上的父亲从未关心过她,自小就把她送进了宫,说是伴着皇子公主们读书,其实还不就是个奴婢?现在又用她顶替洛绮送来南祁,为的是留下洛绮将来好做东平王后。这样的家族,被诛几族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洛无风不同,这是她同母的兄长,在宫内凭着自己的才华为长皇子所赏识,正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现在却要被她连累。一想到这一点,她才觉得有一些后悔,不是后悔不该行刺,而是后悔不该在洛无风离开南祁前动手。

  被关押入王府二十几日,却出乎她意料之外,并没有什么刑罚加身。兄妹二人关押之处遥遥相对,彼此可以看见,也免却了一份担心。容身之处并非污秽的地牢,饮食也不十分粗粝难咽,洛淇反而有些茫然了——摄政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殿下,洛淇带到。”前面的侍卫突然停步,洛淇一抬头,眼前是一进三间大房,窗棂上红漆绘龙,富丽奢华;门楣上金底黑字匾额“止步”二字硕大无朋,自上而下别有一种威势。这里想必就是南祁摄政王那名闻天下的书房了?正在胡思乱想,身后的侍卫突然推了她一把,洛淇一个踉跄几乎绊倒在门槛上,一头扎进了门里,大门立刻在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门里果然是间书房,四面满是书卷,不过洛淇眼尖地发现很多书都根本没有翻动过,最下列的几排上还落了些灰尘,不由在肚里暗骂了一句“附庸风雅”。再看前方一张宽大书案,堆满了奏折,摄政王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旁边一个黑衣男子在为他磨墨。洛淇一眼看过去,禁不住呆了呆,心想这一定就是名动天下的西定香公子,果然是谪仙般的人物,只可惜甘愿做这摄政王的玩物,真是糟塌了满腹诗书和这副绝世容貌。心里虽然唾弃,眼睛却拔不开来。猛听书案后冷冷咳了一声,洛淇一转眼,正对上摄政王锋利的目光,心里猛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随即又暗骂自己胆子小,既然死都不怕,还怕他做什么?当下又猛地扬起头来,硬着头皮跟书案后面的人对视。

  李越很不喜欢洛淇看柳子丹的神情,满脸的惋惜又带点不屑,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冷冷咳了一声让她回神,李越敲敲书案:“听说你们东平女子都擅织锦?”

  洛淇没想到他问这个问题,怔了怔才道:“不错,东平女子无人不会织锦。”

  “哦?”李越扫她一眼,“听说东平有种双面回文锦,你可会织?”

  “这——这个我不会。”洛淇暗想摄政王难道是要找人织锦?可惜双面锦织法繁琐困难,自己还没这个本事,就是有,也不给他织。

  “听说东平王后擅长织锦,她可会织这双面回文锦?”

  洛淇心中一惊,难道这该死的摄政王竟是要东平王后来为他织锦?

  “王后不会织双面锦!”

  李越冷笑一声:“胡说!听说东平王后织锦手艺高超,如何不会织这双面锦?”

  洛淇只怕他心血来潮一道旨意让东平王后为他织锦,那可是天大的侮辱,急急道:“双面锦织法极为繁琐,再兼回文,更是难上加难。东平国内能织双面锦的有三十余人,能织双面回文的不过五人,连内宫织造坊也只有一名老织工会织,更不要说王后了。王后虽然会织锦,但回文锦能织,双面锦却不能织!殿下如果要双面回文锦,可让织造坊织造,但王后的确不会织双面锦!”她急急说完,只见摄政王口角渐渐浮起一丝冷笑,心里正一凉,却听摄政王道:“听说过几日就是太平侯生辰?”

  这日子洛淇如何会忘记?只是如今身在囚中,也不能去见人了,心里一酸,点了点头。又听摄政王道:“你会织什么锦,这几日就给本王赶出来,本王要带去给太平侯庆生。”

  洛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越却不再看她,挥了挥手,门外两名侍卫将洛淇又带了出去。直到几人走远,李越才转向柳子丹,冷笑道:“你都听见了?”

  柳子丹看他目光锋利,一时间竟然觉得威势逼人不敢多说,低下头道:“听到了。看来这锦的确不是东平王后所织。”

  李越拿起桌上的纸。柳子丹已将双面锦上绣的诗录了下来。

  “行行复行行,止于山之阿。清风自北来,催送暮云合。九月菊花发,未知可堪折。王孙归不归,音书莫蹉跎。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他对古诗的认识也就停留在“床前明月光”的程度上,这四十个字分开都认识,合在一起就搅了浆糊。

  柳子丹蹙眉道:“东平有首古诗:行行复行行,止于山之阿。酸风自北来,暮云回望合。三月红豆发,春深已堪折。王孙归不归,岁月正蹉跎。这一首,似乎就是脱胎于此,又有所变化,只是……”

  李越听得更糊涂:“只是什么?”

  “原诗所说,乃是思妇忆人。前四句揣想良人远行,至山阿恋恋回望,风自家乡而来,而千里暮云四合,遮住来路。后四句为思妇自述,三月红豆生枝已可折取,折之倍忆远人,不知何时人归,但觉岁月蹉跎。”

  这么一通解释,李越总算明白点,点点头:“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原来这里也这么说。”他记忆力倒是很好,小学时候学的诗到现在还没忘。

  柳子丹诧异地看着他,道:“好诗!明白如话而意味深远。这诗,是殿下所做?”

  李越汗颜,赶紧摇手:“不是我不是我。你还说这回文锦上绣的诗吧。”这还了得,虽然王维已经不在人世,剽窃也是侵犯著作权的。

  柳子丹恋恋不舍地将方才的诗又轻轻念了一遍,才指着纸上录的八句道:“殿下看,前面四句没有什么,后面这四句就有些不对。原诗说红豆,这本是相思之物,思妇睹之思夫,情理相合,而本诗用菊花,菊花乃隐士之花,诗意就全变了。太平侯是凤子龙孙,何来归隐一说?而且这王孙字样,并非母对子的称呼,若说此衣是东平王后为太平侯所织,就不通了。”

  李越本来就没觉得这诗是什么母子之情,倒是怀疑这根本是一封信,一封用暗语写的信,可恨的是他现在还读不出来里面的含意。柳子丹瞧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殿下……会如何处置太平侯?”

  李越看他一眼:“你说呢?”

  柳子丹低下头。他与王皙阳同为质子,免不了有兔死狐悲之感,方才也不知怎么的,一看出端倪,没半点犹豫便告诉了李越,现在平静下来,却又替王皙阳担心起来。

  李越重重吐了口气,坐回椅子里,有些疲惫地道:“你不用担心,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柳子丹喃喃道:“我,我不是这意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李越现在是南祁摄政王,若是放任王皙阳,岂不是自掘坟墓?他的同情,显然来的不是时候。

  李越没说话。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寞。卫清平已经离开;莫愁等人虽然亲密,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反而是最陌生的;只有柳子丹知道他的秘密,却又是西定人。所有的担子都要他一个人来挑,而他明明和这世界全无关系,却又不能狠下心来一走了之。

  身畔有淡淡的香气,李越一睁眼,柳子丹已经站到面前,满脸的惶惑,喃喃道:“我,我……”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终于黯然低下头,低声道,“我不该说……你若是生气,我任你处置。”

  李越叹口气,拉他在身边坐下:“我处置你什么?别说了,陪我坐会。”

  柳子丹和他挤在一起,熟悉的气息弥漫在身边,心里一阵温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靠在李越身上。李越伸手轻轻搂着他肩头,感觉到身边有个人,心里才渐渐充实了些。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谁也不打破沉默……

  “殿下,您这是……”陆韬手里拿着李越这些天写出来的训练计划,脸上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现在冬季,正是边关无事,你给本王按这个计划,好好训练军队。”

  “殿下,这些图样都是做什么的?这些独木桥,什么绳索的,这都做什么用啊?”

  “本王已经看过了,京城边上有个山谷,正好用来训练。这些东西,你照本王画的图样都做起来。”京城四周是没有岭州那样的林地,那小山谷地势平坦,也没几棵树,但是胜在隐秘,正好用来训练。这些图样都是李越按照从前训练的辅助器械画的,当然没有实地训练的效果好,但现在既然不可能把腾龙伏虎军拉到岭州去,用这些横木荡索之类的障碍也可以起到一定的训练作用。

  陆韬也是带兵打过仗的,看这些图样大概也能猜出点意思:“殿下,咱们南祁重的是马军,就是练兵也该在马上练,您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

  李越哼了一声:“马军?你的军队只在南祁境内打仗吗?你那五百精兵在陆州全军覆没,那马上的本事派上用场了吗?”

  陆韬悚然一惊:“殿下教训得是!陆韬这就去办。只是殿下的要求……即使我的腾龙伏虎军也不可能全部达到啊。”

  李越满意地看看他,领悟得还挺快,倒是个带兵的材料:“这个本王知道。本王的意思,就是让你精中选精。不只是腾龙伏虎军,就是京城中的守军城丁,只要能做到的,都给本王挑出来。记住,此事要秘密,对外只说是冬季练兵,先进行本王所列的身体测试,能达到标准的,再进山谷。这件事你要尽快做好,本王可能,要派你去岭州。”

  陆韬微微一惊:“岭州?殿下的意思是……”

  “韩扬已经上密折要辞去岭州守将之职,现在除了你,本王想不出该派谁去接任。”

  陆韬两道浓眉立刻锁了起来:“韩扬会辞去岭州守将之职?殿下小心,他必定不是真意。”

  李越冷笑一声:“知道。本王若不同意,他自然可以得点好处,若同意了,他那支韩家军也难带难管。本王已经打算拖过冬季,所以你一定要抓紧训练,到时能带几个得用的人去,也不致处处束手束脚。”

  这时候正是散朝,李越和陆韬说完这些话,大殿里人已经走光了。两人出了大殿,就看见高硕才立在台阶下,李越微微一笑走过去:“怎么,丞相还未回府?这几日辛苦丞相了。”

  高硕才脸上的纹路好似九月的菊花:“殿下辛劳,下官怎么敢自称辛苦?”

  李越笑笑:“丞相的轿子怎么不在?若不然,乘本王的马车送丞相回府?”高硕才在这里等着,自然是有话要跟他说。

  马车上了路,高硕才才满脸堆笑地道:“殿下,今日礼部报上一件事来,说是不知如何是好,要请殿下的示下。”

  “什么事,难道丞相都不能处置?”

  “便是明年春祭之事。虽说俭省,春祭总也要礼数周全。祖宗规矩,是要皇上和皇后双双拜祭,这……封后大典不举行,皇上究竟与谁同祭呢?”

  李越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高硕才这是提出裁军令后来邀功了。

  “嗯,本王倒忘记了。丞相看怎么做才合礼数?”

  高硕才皱眉:“殿下,封后大典虽说可以延后,但后位不能空置。若按太后现在的处置,难道要皇上与一群女子共同春祭?这,这礼部实在不知按什么规矩来。”

  李越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高硕才等了一会,没等到李越的回答,只好自己开口:“殿下,这春祭大典历来隆重,那祭服也只有一套,下官的意思是,虽则没有封后,但那同祭,却只能一人。”

  李越笑了笑:“丞相看,太后会选谁呢?”

  高硕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殿下,春祭之事关乎社稷,殿下身为摄政,理应有决断之权。”

  李越脑子一亮,真是老狐狸。封后的事,应该是太后最有发言权,可是把春祭提到社稷大事的层面上来,那谁与皇上同祭,摄政王就有决定的权力了:“嗯,还是丞相明白。裁军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高硕才笑道:“殿下不必担心,裁军令已到岭州,兵部报来,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至多不过今冬,所裁二千人即可安顿稳妥。”

  李越心里一动:“这些人安顿在哪里?”

  “若是本地人,即在本地给以田地,若是籍在他州,就发放盘缠回乡。”

  “唔,这件事就交给丞相了。”

  “是,殿下放心,军饷自本月起已经削减了。”

  是啊,就怕韩扬手里还有东西,削减的这些根本动不到他的元气。这话李越在心里打了个转没说出来,只是笑了笑:“嗯,丞相费心吧。”

  高硕才眉开眼笑:“殿下,过几日该是安定侯的生辰吧?”

  李越一怔:“安定侯?丞相怎么知道?”

  高硕才嘿嘿笑道:“殿下忘记了?香公子生于冬日,临盆时梅花怒放,香气扑人,天下皆知呢。”

  李越一时有几分怔忡。只知道过几天是王皙阳的生日,原来柳子丹也该过生日了?可怜王皙阳虽然被软禁着,却还有亲人惦记,柳子丹这生日,若不是现在又住进自己的王府,高硕才要来拍马屁,怕是没人会想得起来了吧?

  “到底是丞相心细,本王还真的忘了呢。”

  高硕才自觉马屁拍得正是地方,搓了搓手笑道:“下官备有一份薄礼,明日就送到殿下府上,还请殿下转交安定侯。”

  李越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嗯了一声跟他扯些有的没的,心想当初刚见柳子丹时高硕才正在旁边,那时他眼中分明是觊觎之色,想是原本风定尘对柳子丹只以玩物视之,故而高硕才也敢有染指之心;如今柳子丹住进了摄政王府,高硕才便立刻换过一副嘴脸,这份变脸功夫和拍马屁的嗅觉倒也难得,若是肯用在政务上,不知有多好。

  送高硕才回府,李越吩咐周醒驾车去了集市,既然知道了是柳子丹生日,总得买点东西送他才好。说起来兜兜转转,现在居然还是只有柳子丹在身边,无论是什么缘份,总得珍惜才是。

  在集市上挑了半天,挑了一条腰带,镶着淡青玉石的,倒是与柳子丹很配。冬天天黑得早,眼看已经天色向晚,马车刚刚拐过一条街,突然从墙角里扑过来一个人。周醒手疾眼快,将马一带,马匹受惊双蹄一起,将那人直踢了出去,重重摔在墙上又滚落在地。周醒拔剑在手小心过去,一眼看去吃了一惊,脱口道:“殿下,是铁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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