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逆_天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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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逆

  月黑风高,独州城寂静无声,只有城头上巡兵带着火把来回走动,还有军旗在风中猎猎地响。

  柳子丹跪在床边上,帮李越把头发紧紧束起,再戴上皮盔:“那风筝,能行吗?”独州城墙可是四丈有余,下面又是护城河,万一那风筝不顶用,摔了下去……再说,他就从来没见过皮做的风筝,还只有两个翅子,又没有线拉着,怎么能飞得起来?

  李越微微一笑:“放心好了。”那可不是风筝,是他做的简易滑翔翼,别说四丈高,就是四十丈高,安全着陆也是小菜一碟。当然了,其他暗军能否迅速掌握并使用,那就要看个人悟性了。摸摸柳子丹有些紧绷的脸颊,“不用紧张,这东西我从前用过不知多少回了。倒是你,脸色不错,那养颜草还要继续吃。”

  柳子丹脸上微微一红:“等回了西定我就不吃了。又不是女人,还养什么颜呢!”

  李越不太正经地笑:“为什么不吃?看你脸色不是比从前红润些了?既能骗了元丰,又能补养血气,东平还真是出好药草。王皙阳给弄了一大包,不吃岂不浪费?”养颜草也是东平特产的药物,服食之后面色红润,乍一看倒与久服蔓陀散状貌相似,实则二者功效大不相同。这主意还是王皙阳出的,论起鬼灵精怪来,这小子倒是一等一的。

  柳子丹微微一笑,又想起一件事:“铁骥和杨将军他们,都没事吗?”虽然明明知道这是李越编的一出戏,既巩固了周醒的位置,又将铁骥和杨一幸自暗军中摘了出来隐入暗处,但当时看着那血淋淋的场面他还是心有余悸。

  “没事。那些人都是文程收买来的一群土匪,铁骥他们也只是受点皮肉伤,做给元丰看的。”

  柳子丹轻吁口气:“那就好。当时看他们倒下去,我心里真是……”

  李越用力抱了抱他。分别这些日子刚刚见面,他实在很想温存抚慰一下心上人,但时间不等人,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正是出击的绝好机会。

  “放心吧,那都是做假的,其实真论起来,他们还没有周醒伤得重呢。”周醒这苦肉计要演得逼真,可真是结结实实挨了杨一幸一刀的。

  柳子丹再次为他检查一遍全身装备,依依不舍地放开手:“你去吧,自己小心,我等你回来。”

  独州城墙上已经聚集了五百人,三百暗军,还有二百是从独州守军中挑出的精锐。五百人聚在这里,却没有半点声息。李越目光一扫众人:“每人一具滑翔翼,跟着我走。火种都带好了没有?落地之后,该放火的放火,该砍人的砍人。等这边城门开了才能退回。仗打胜了,你们是头一功,倘若有人临阵退缩,立斩不赦!”

  二百名独州精锐已经接触过滑翔翼,虽然没有从这么高的城墙上跳下去过,但却在平地上来回拖着跑过,对其兜风的能力有所认识,心里自然多了层底。暗军却是今天刚到独州就被塞了这么个大家伙,虽然他们被灌输的就是不怕死的思想,但这种像是送死的举动还是令人群中微微起了一阵议论之声,一人发话道:“将军,这滑翔翼当真管用?”

  李越听声音就知道他是谁。这批暗军大多是从元丰的侍卫中选出来的,尤其以他是元丰的心腹,李越在暗军中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

  “管不管用,跳下去不就知道了?还是,你怕了?”

  黑暗中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将军休要用激将之计!并非我害怕,只是我们出战是为取胜,不是为了送死!将军弄这些不顶用的东西来,究竟是何用意?”

  “禁声!”李越低声喝道,“你想把敌人也吵醒?端木良,军令如山,即便是送死,也容不得你置疑!要么你跟着我跳下去,要么,等我回来军法治罪!列队!”

  二百名独州士兵首先行动起来,将滑翔翼按要求背在身后,并上下结束,检点身上的装备。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放火,因此每人携带一管火种一袋麻油,保证能够迅速点燃敌人的帐篷。另外每人携长刀一柄,精弩十二发,弩头上也沾了硫磺等易燃之物。看他们行动起来,又见李越已经第一个背着滑翔翼走到城墙边上,三百暗军也跟着列队。毕竟违抗军令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反正是李越先跳,如果他摔死了,他们再停下来也不晚,何必在这时候硬抗呢?

  李越站上城头,听着背后迅速轻悄的脚步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回来军法治罪?端木良,你其实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独州城墙下一马平川,全是益州兵马的简易宿帐,每隔十数丈有一人值夜。防备独州可能有的偷袭。不过连日征战,又站了一夜,饶是益州军士训练有素,这时候也有些累了,不少人已经困乏,手中长枪拄着地,头也一点点往下垂。有一人伸展一下身体,往独州城墙上看了一眼,噫了一声:“火把都熄了。他们倒睡得着!”

  不远处一人听到他的话,笑了一声:“是啊,他们都睡了,咱们倒在这里守着。王爷也是太过小心,除非再有军队增援,否则独州只有死守,哪里还敢出城来跟咱们决战?”说着,更觉眼皮沉重,虽然不敢让自己睡着,却是不由自主打起呵欠来。

  先前说话的那个还在往城墙上看。他是老兵了,总觉得独州城上的守卫这时候不该睡着,火把熄灭恐怕有什么不对。但是天色黑得像墨一般,火把一熄,什么也看不见。他极目遥望,直到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出什么来,不由自嘲地一笑。真是当兵久了胆子反而小了,独州已经给他们这些日子的攻打打得狼狈不堪,还能整出什么变化来不成?揉揉酸涩的眼睛,他低下头刚刚也想打个盹,忽然觉得头顶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鸟类或蝙蝠飞过。他讶然抬头,一眼看去,眼珠子几乎掉了出来,张开嘴想喊叫,一支箭矢却从半空中魔魅一般飞出,从他张大的口中插进去,截断了他的声音。因此他至死也没能说出他看到的情景:无数背生巨翼的人在天空中飞翔,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皇上,独州捷报!”卢罡捧着军报一溜小跑冲进御书房,“独州大捷!风定尘带五百人奇袭益州军营,独州守军出击,大败敌军,生俘三千余人,益州已经收复一半失地。”

  元丰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还有什么?”独州大捷自然是好事,但那也意味着,他有一个儿子败了。虽然那不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但——也是他的骨血。

  卢罡放低了声音:“暗军损失不小,三百人仅有六成生还,且多数挂彩,重伤三成以上——端木良战死。”

  元丰默然片刻,冷笑一声:“好你个风定尘,朕除你二人,你竟然把朕半支暗军都拉去陪葬!”早料到他必然用暗军去打仗,但万没想到竟是用什么滑翔翼将暗军全数投入敌营之中,当做死士来用。那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唯有拼死而已。论身手,暗军强过普通兵士数倍,然而上万人的军营之中,好铁又能打得多少钉?耗费了将近半年时间初见成效的一支暗军,就这么毁了一半。

  “皇上,暗军可以再建。而且此次独州之战,又挤出了风定尘的滑翔翼,也算是有所收获。只是端木良是难得的人才,战死实是可惜了。”端木良本是元丰身边第一侍卫,若不是为了监视风定尘组建暗军,元丰还真舍不得把他调离。可是现在——

  “邢十二伤势如何?”

  “被捅了一刀,御医说若再偏上几分,就有性命之虞。”

  元丰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召他回京,伤好之后,拔为尉卫,朕要重用他。若他可堪造就,朕就让他填补端木良的位子。”

  “是。”卢罡躬身应了一声,又道,“礼部奏折,立储大典已经准备完毕,本月十八,是黄道吉日,或者下月初六,也是好日子,请皇上挑选。”

  元丰略一思忖:“就是十八。皇后身体欠佳,早些立储,她也可早些放心,或者还多撑些日子。”皇后的身体确实不好,难说能再撑得几日,现在苦苦熬着日子,恐怕也是为了想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被立为储君吧。

  立储大典在宗庙前的祭台上举行,为的是先告天地祖宗,礼成之后再诏告天下,此后储君逐渐批理政事,直至正式继位。大典一般要从早上一直进行到傍晚,这一次因为有独州大胜的喜讯,也就格外热闹,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当然,可能除了元文浩。他身穿白底滚金花的绣袍,高大英俊,看起来如同初升旭日般耀眼。但今天的主角却是元文鹏,身上穿的明黄色寸蟒锦袍,头上戴的镶珠团龙冠,包括衣带边垂下的明黄穗子都无不说明着他与众皇子不同的身份。

  皇后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是女人,虽然贵为皇后,也不能上祖庙的祭台,但是只在台下远远看着儿子登上祭台跪拜天地,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武在挤成一团的皇孙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元恪。因是按辈分班,他们都不能跟父亲站在一起,一群小祖宗们也就特别乱。元恪穿着湖绿色单锦袍,头戴金花银冠,打扮得像只小孔雀般华丽,头更是抬得高高的,在一群还带孩子气的皇孙当中鹤立鸡群,傲气十足。小武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神气的!”

  元恪也是好久没看见他了,刚刚挤过来,正正听见这句话,马上还以颜色:“听说皇爷爷不让你和你父王回栾州?”

  小武满不在乎:“不回栾州又怎么样?上霄什么都有,比栾州好多了。倒是你父王,今天很高兴吧?”

  元恪当然知道父亲不怎么高兴。他年纪虽小,却也时常听人说将来他父亲最有希望继承王位什么的。虽然王位在他的头脑中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但那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却是有的,当下就变了脸色,总算他知道今天是个极重要的场合不能闹事,否则恐怕一拳头就上来了,压着气道:“有本事你跟我出去!”

  小武含着冷笑:“出去就出去,当我怕你?”两人果然就从人丛里挤了出去。

  宗庙后边是一片柏林,平常人是禁止入内的。只这两个半大孩子根本不顾忌,一头扎进去,就打成了一团。元恪当然仍旧不是小武的对手,被他压在下面,满肚子火气没处发泄,怒声道:“这皇位早晚是我父王的,你快放开我,不然等我父王继位,我让他砍了你!”

  小武嗤笑:“你就做梦吧!现在储君都立了,你父王还想继位?”

  元恪被他一激,什么也顾不得了,直着嗓子吼道:“皇爷爷说了,二皇叔身体不好,皇后身体也不好,立二皇叔为储君就是为了安慰皇后的。等二皇叔去世了,皇位还会给我父王!”

  小武好像听到个笑话:“胡说八道!”

  元恪怒得眼中出火:“我才没胡说!是皇爷爷亲自到我家里来说的!”

  小武居高临下地蔑视他:“这样秘密的话,你能听到?”

  元恪急道:“我在后院里捉蟋蟀,钻在假山里,皇爷爷不知道我在,跟我父王说的。”

  小武沉吟一下,放开了他:“这是说来安慰你父王的吧?”

  元恪一骨碌爬起来:“君无戏言,皇爷爷说的自然是真的。”

  小武撇嘴:“算了吧!我看二皇叔身体好得很。他比你父王也就大个四五岁,等他死了,你父王也老了吧?”

  元恪怔了一下,小武火上浇油:“何况这只是皇爷爷说说,将来等皇爷爷过了世,二皇叔肯不肯把皇位交给你父王,谁敢肯定?”

  元恪眨眨眼睛,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小武活动一下身体,揉揉被踹得隐隐生疼的大腿:“我可还听说——算了,出去吧,一会你父王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元恪最经不得人吊他胃口,跟着道:“你听说什么?”

  小武摇摇手:“没什么,也说不准我听错了。走吧。”

  他越这么说,元恪越想知道,拉住他不放:“你快说,听说了什么!”

  小武一瞪眼:“都告诉你可能是我听错了!”

  元恪不放:“听错了也告诉我,快点!”

  小武迟疑着不说,直到元恪差点又上了拳头,这才道:“我告诉你,你可别乱讲,要是弄错了,我可不管。”

  元恪连连点头,就差发誓了,小武这才慢吞吞地道:“我听人说,益州收复之后,有人在景王府里见过二皇叔的书信。”

  元恪的眼珠子几乎掉出来:“什么书信?”

  小武白他一眼:“我怎么知道!都说了只是听说的。”

  元恪疑惑道:“那跟我父王有什么关系?”

  小武嗤笑:“你白痴啊!景王现在可是叛逆,二皇叔和他有书信来往,这不是通逆吗?为什么皇爷爷还要立他做储君?皇爷爷这么信任他,怎么还会把王位交给你父王?”

  元恪想了想:“说不定这只是普通书信呢?”

  小武打个呵欠:“嗯,也说不定。你可别回去乱说啊,跟谁也别讲。说起来这事我本来就不该跟你说的,现在听也听了,满意了吧?走吧?外面可还有很多人呢!”

  元恪跟着他走出去,心里却暗下主意,这件事,非马上告诉父王不可。

  益州平逆之战于三十二天之后平息,景王被围于中元边境的小山谷中,最终自尽身亡。轰轰烈烈的清君侧大旗就此倒下。本来以他和西定联手的实力,纵然失败也不致无路可退。然而就在他整顿残军逐步退出益州之时,西定传来消息:西定王柳子轻暴亡,而众人都以为已死的九皇子柳子丹带着前大皇子柳子贤的女儿出现在国中,揭发了柳子轻毒害先帝并嫁祸大皇子的恶行,在一番混乱中暂时摄政。他摄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掐断了对元文景的支援,并且关闭边境城关拒其入境,致使元文景被围困在边境的小山谷中。李越并没有立刻进攻,而是放开一个缺口招降兵士。元文景冲了三次,都没能冲出包围,眼看着麾下将士一天天减少,这个怀抱野心的人,也只有自尽一条路了。

  消息传到上霄宫中的时候,元丰正在御书房里批奏折,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继续下笔如飞,口中淡淡道:“传旨,厚厚封赏独州将士。益州即行重新选派守备,原守备竟然降逆,交由刑部论罪。凡从逆者,偏将以上斩首,其余不问。”

  卢罡随侍在旁,等内侍退出去才低声道:“皇上,景王的尸身……还有他的妾——”

  元丰这时候才放下笔,仿佛不胜疲惫地扶头:“不能进皇陵,在陵外秘密安葬了吧。至于那个女子,发去给他守灵。”

  卢罡应了一声,有些感慨:幸好元文景是自尽了,如果他束手就擒,回京之后的审讯宣判,反而会给元丰带来更大的麻烦和痛苦。不管怎么说,这次的逆乱总算是平息了,虽然没能保住元文景的性命,但扫除了将来的动乱根源,毕竟还是有所得的。当然这个时候,他和元丰还都不知道,关于在元文景处搜出元文鹏书信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元文浩耳中,而且正从浩王府渐渐向外传播,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地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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