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争_天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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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争

  去的时候是几百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两个: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坐着的是田七,躺着的——是简仪。

  简仪的一条手臂已经折断,半边脸上满是划痕,血迹已经凝固发黑,几乎连那俊秀的轮廓也难以分辨。后背一支弩箭准准地自左边插入,穿透了心脏。

  “……那些人身手快得出奇,尤其是在林子里,当时天又快黑了,弟兄们猝不及防,根本不是对手。他们大概也就是七八十人,用的都是短刀和弩箭,一色的灰衣,隐在树荫里很难发现。几百个弟兄,差不多半个时辰就都没动静了。十三弟腿上中了一箭,他说自己是出不去了,让我一定回来报告殿下,就……冲出去把人引开……天亮以后我在山崖底下找到他……”田七的声音渐渐嘶哑,莫愁已经转过头去,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李越默默注视着简仪血肉模糊的脸,一遍遍回想他生前的样子,然后伸出手,轻轻盖住那双已经没法闭上的眼睛。

  “你们是上山之后遭到的袭击?”

  “是。他们似乎是从后面赶上来的,有七八个弟兄连声都没出就被干掉了。铁骊这个混蛋竟然还有这一手!”

  “你怎么知道是北骁人?”

  田七微微一怔:“除了北骁人还会有谁?”

  李越缓缓摇了摇头。在密林中做战,善于利用地势和树荫隐蔽,训练有素,身手快得出奇,如果是在前世,他会毫不犹豫地说,这是一支丛林作战队!而北骁人,就从他所遇到的铁家军来说,虽然离开了北骁,仍然保持着北骁人的传统:精于骑射,不通水性,不擅步战。从这一点来看,袭击田七他们的,极可能根本不是北骁人。如果再加上铁骊被劫的疑点,很有可能,是另一股势力劫走了铁骊,并且追出了他在陆州的老巢,然后,渔翁得利!

  “如果不是北骁人,那会是谁?”

  李越没有回答:“给简仪准备后事。田七好好养伤。你带去的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田七低头:“是。”这是奇耻大辱,五百人对七八十人,竟然全军覆没!他跟随摄政王驰骋沙场数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败!

  “你碰上了一支特殊的队伍,败了也在意料之中,不必自责了,去休息吧。”陆韬的军队虽然训练有素,但南祁士兵习惯平原做战,水战亦可,却极少在丛林中训练过。以己之短,攻人所长,这五百人虽然算是精锐,却也抵挡不住一支擅长丛林作战的队伍。

  书房里还跟刚才一样,火盆暖暖地烧着,李越却觉得心里发寒。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对手,两次交锋都已经取得了胜利,而他仍然不知道对手是谁,这才是最可怕的。

  深深吸了口气,李越开始把所有发生的事情一点点理顺。铁骊在陆州经营多年,藏下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粮食。陆州是鱼米之乡,积粮容易,他竟在山上建立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粮库!这想必是为他的铁家军准备的。打仗一向如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铁骊积聚米粮,显然是准备日后起事。李越派人去,也就是为的这批粮。既然他是如此打算,那袭击田七的队伍一定也是为了这批粮。如果说是铁家军,这顺理成章,但如果不是铁家军,那会是什么人?什么人能在京城内无声无息地劫走铁骊,然后又赶到陆州袭击田七?他在哪里训练出这么一支擅长丛林作战的队伍?

  丛林。李越抬头去看地图。南祁一十二州,大多为平原丘陵,只有岭州与蒙州因与东平接壤,多崇山峻岭,尤其岭州,几乎全州皆山,与东平地势极相似。如果说这支精兵是在南祁境内训练出来的,那就只有岭州与蒙州才有这个地理条件!

  岭州,蒙州!这相邻的两州内只有一支正规军队,就是武威将军韩扬的韩家军!

  李越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只觉背后微微发寒,冷汗已经渗了出来。如果真的是韩扬,那么太后已经抢先在动手了。

  但是,韩扬是怎么知道铁骊这一处屯粮之地的?如果他早就知道,那不必等到今天才动手。如果是刚刚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劫走铁骊的人就是他?可他又是怎么知道铁骊关在何处?难道,是有内奸?太后送进来的那个内奸仍然还在府内?消息又是怎么送出去的呢?李越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身影——清平!只有清平,这段时间曾与韩扬有过接触,虽然当时,他是在受鞭刑!

  李越觉得自己的心口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他很想把刚刚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抛出脑海,抛得远远的!他不愿意相信清平才是那个内奸,连想一想都不愿意!但是,清平有什么理由做这个内奸呢?难道不是皇帝灭了他满门?就凭这一点,他应该也不会心甘情愿为太后效力吧!

  找到这个理由,李越觉得自己心里似乎又轻松了一点,好似溺水之人又抓到了一根稻草,忽上忽下,忐忑不安。

  苦笑一下,李越不得不承认,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清平吸引了。还记得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般迷乱又魅惑的场景,不可避免地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在柳子丹罕见的美貌比较之下,清平也就算不了什么,真正让李越刮目相看的,是清平对于停修驿路的进谏,是他临离去时才展现的才华,是他再次回到王府之后才露出的骄傲和自信。是这些,一点点吸引了李越,让他愈走愈远而不自知,愈陷愈深而不能拔。

  门上轻轻敲了敲,李越抬头:“进来。”

  进来的是莫愁,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脸上泪痕还未擦干净:“王爷,那边有消息了,偷盗毓秀宫修缮材料一事,工部主事康梁也在其中。”

  李越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偷盗木料的那家伙被带回了摄政王府地牢审问,目的就是要多揪几个背后的人。本来,李越是想一箭双雕,既解决偷盗材料的问题,又能找个机会把清平安排进去,插一个“自己人”。不过现在想来,这想法恐怕便有些可笑了。

  收拾一下混乱的心情,李越开始仔细翻看录下的口供。这宫殿修缮中的偷盗之事非止一两件,李越抓到的自然只是小偷而已,拿几根木料偷几桶生漆,比起整体损耗来简直是九牛一毛。口供里写得清楚,单只去年修缮陵,因春末多雨,上报烂掉的木料和发霉的漆料就是一笔惊人的数目,当时只是处分了管理仓库的库丁,实际上那批材料并非真的全部损耗,而是借损耗之名流出宫外去了,经手人便是康梁。

  李越皱着眉翻了一遍,此人为了保命,什么知道的不知道的,但凡有点影子的事都招了出来,乱七八糟扯了一堆。李越愈看脸色愈是严肃,因为他在这一堆看似混乱毫无联系的事件当中找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

  “殿下——”周醒从门口探进头,“早朝时候到了。”

  哦?李越看一眼窗外,竟然已经忙了一夜。莫愁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连忙叫侍女端脸水拿朝服上点心。李越由着她摆布,思忖了一下道:“去看看清平起了没有,叫他跟我一起上朝。”

  莫愁一怔:“王爷……这——”

  李越挥手叫周醒去东园,眼色冷沉:“太医今天是不是该过来?”

  莫愁不解其意:“是。”

  李越放低声音:“叫太医拖延治疗,没有我的话不必下药。但要有合适的理由,不要让清平疑心。这件事,只要你心里有数就好。”

  莫愁愕然:“王爷的意思是……”带清平去上朝,分明是尊崇他的身份,表明了两人的亲切关系。此前坊前已经纷纷传言,说摄政王散尽西园便是为了卫清平,现在带他去上朝,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了这些话句句属实。但私下里停了卫清平恢复身体的药,却分明是在提防着他。饶是莫愁聪明伶俐,一时也没明白过来。

  李越摇了摇头:“不要多问,去做就是了。”其实,连他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把握自己的心思呢。他实在不愿意发现清平便是内奸,但情况未明之时他脱不了嫌疑,自然不能不防。只是这话不能对别人说,如果清平并非内奸,岂不是白让他受委屈,不如把他放在自己身边,如果真有什么,就不信露不出蛛丝马迹。

  马车辘辘,驶入宫门。李越撩开帘子望了一眼,英元殿就在眼前,里面灯火通明,官员已经陆续入殿。放下帘子,他回头瞥一眼,卫清平穿着深绛色朝服,低眉垂目,端然而坐。

  “殿下,到了。”周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清平才抬起头:“殿下,我也……”

  “跟我进去。”李越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早晚也要站在这朝堂上,先适应适应也好。”

  清平抬眼看看明亮的英元殿,脸上终于露出点惶惑的表情。李越整整大红的朝服,迟疑片刻,还是反回手来握了他一下:“走吧。”

  卫清平当年一十七岁便做了殿前侍卫,少年英雄,声名远播,朝中年纪稍长的官员无人不知;且如今街头巷尾传说的都是他如何媚惑摄政王为他散尽西园,便是年轻些的官员也知道他是摄政王的独宠,这一进殿,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些奇怪表情来。李越视而不见,径自走到银椅上坐下,示意清平站到自己身后。这一下大殿中更是窃窃私语不停,周凤城脸上表情也微微变化,似乎想开口,又咽了回去。他是中书令,算是谏官,这般大不合礼数的事正在他劝谏范围之内。若是换了从前,少不得马上开口,只是现在,虽然摄政王已不似从前谈笑杀人,这劝谏的话倒好似更难出口了。

  陆韬站在武官队中,眼睛只看着周凤城,见他嘴唇蠕动,脸上表情大急,似乎就想上去捂住他嘴,待见他重又低头肃立,这才松了口气。

  李越坐在上面,将下面众人表情一一收入眼中。只是环顾四周,却不见武威将军韩扬。虽说他是边关驻将,今次只是送侄女待选,并非以将军身份入京,但这时候不来上朝,却让李越更多了一分疑心。他带清平入殿,就是为了看看韩扬有什么反应,现在韩扬不来,这一手倒是白费了。

  众人正在纷乱之时,内侍一声“皇上驾到”,顿时鸦雀无声。小皇帝走出来,似乎对皇步身后多了个人也颇为诧异,但是也没多说话,坐上龙椅,照旧还是众卿平身,有事早奏之类的套话。周凤城这言官既然不开口,其他人谁来捋虎须?当下各人还是上各人的奏本,倒也没人对清平多说多话。

  开始奏报的都没什么重要的事,李越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忽听兵部侍郎出列道:“臣有本奏。今年西定大灾,贡银未到,且又筹款赈济;东平贡银本拟开修驿路,虽半途废止,然耗费已近半,所得之数,不敷使用。臣令属下统计数目在此,明春春耕,天气例行多雨,水利修缮等亦需费用。臣意须未雨绸缪,请陛下检视定夺。”

  小皇帝拿上来看了一眼,讷讷道:“这,这个数目,连明年春耕也不够了么?”显然是生长深宫,对物价没有什么概念,所以也根本不知数目多少。

  李越其实比小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来这世界还没多久,平时又不用自己花钱买东西,对物价也不清楚。不过他总算去赈过灾,看看这数目,比之当时筹措出的赈灾款项差不多,虽不知春耕水利到底要多少,但一国国库就这点存货,也实在太过份了。

  “回陛下,目前国库存银若仅应付春耕尚可,但陛下正在选秀,明春或要大婚,再加春祭,只怕国库之中要干干净净了。”

  小皇帝手足无措,只道:“那,那……朕……”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高硕才适时轻咳一声,道:“张侍郎,陛下选秀大婚皆是大事,春祭更是祖制,此数事用度万不可削减。”

  工部侍郎面无表情:“丞相说的是。但目下冬税已收过,明春按例减税,下官实在无处再去敛钱。再者春荒之时,还有军饷用度,下官便有再大神通,也难为无米之炊。”

  高硕才等的正是这句话,故作沉吟道:“军饷么?如今京中军队用度也有限,能需多少?”

  工部侍郎道:“丞相莫非忘记了?京中军队固然有限,那东平西定二处边界上驻军消耗得却不少,西定边界云州离陆州不远,米粮不缺;然东平边界岭州却是山林之地,米粮银饷所耗必多,下官如何筹措得起?”

  高硕才恍然大悟,向小皇帝道:“陛下,东平西定二国归属已有数年,边界平安无事,军队虚耗靡费,恐怕终要有所举措才是。”

  小皇帝显然没有听明白,嗫嚅道:“丞相的意思是……”

  高硕才道:“臣的意思是,西定边界驻军银饷所耗尚少,但东平边界因长王子为质,太平已久,米粮又难运输,不如裁剪军队人数为好。”

  李越从一开始就在暗暗偷笑,果然这离间之计成了,韩扬今日不曾上朝,倒正好便利了高硕才挑起战端。不过高硕才虽然说得有凭有据十分合理,但出发点却是私人利害。为了个人私利,便轻易提出裁军的重大方案,此人显然不是个公而忘私的角色,做这个丞相实在是不合适啊!

  高硕才此言一出,大殿中立刻乱了起来。裁剪边界守军,这是件大事,何况此时正值皇帝选秀,高怜与韩子凤一同入宫,必定要争皇后之位,这事大家都知道,不免都要怀疑高硕才是在以公谋私,焉能不议论纷纷?周凤城首先道:“陛下,削减边界守军,兹事体大,陛下还要三思而后行。”

  高硕才微微一笑:“周中书,你可知春耕乃民生所系,水利工程今冬若不能完工,明春春旱,难道还要殿下再去赈灾不成?”

  周凤城微愠道:“丞相,凤城自然知道春耕乃国之重事,但亦不能因此随便削减守军,剜肉补疮,岂是明智之举?”

  高硕才哦了一声,道:“那依周中书高见,该如何办理才能令国库银两足敷使用?”

  周凤城心里想的其实是削减选秀和大婚甚至春祭的开销,但这话当着小皇帝的面又怎么好直说?高硕才也知他想的是什么,愈发悠闲起来,道:“敢情周中书并无良策,只是批评他人而已,这倒方便了。看来这中书令一职,当真是口舌之位了。”

  周凤城脸色微微一变,咬了咬唇,朗声道:“此事并非无计,陛下请恕臣直言,如今之策,当从陛下起始,厉行节约,选秀及大婚一者可简,二者可延,春祭只是形式,心诚则灵,更不必靡费——”

  高硕才不等他说完,当即变了脸色:“周凤城,你大胆!陛下大婚,封后只此一次,岂能草草了事?春祭更关乎天下民生,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如此不敬,难道是要上天发怒,罪及民生?你可承担得起?”

  周凤城气得面色发白,冷笑道:“丞相说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下官是否不敬,自有上天天眼。丞相究竟是什么心思,怕也瞒不过往来神明!”

  李越用力一咳,满殿顿时安静下来。周凤城满面怒色,也不入列,还是李苌将他扯了回去。李越扫了一眼满殿官员,缓缓道:“丞相所言,诸位意下如何?”

  周凤城第一个就想开腔,被李苌用力拉了一把,被高硕才这边的人抢了先,纷纷表示赞同。不过这几人话说得都十分圆滑,真要挑刺也难,更气得周凤城面青唇白。李越看看他,笑了笑道:“嗯,既然诸位都赞成,这事,还要请皇上说句话才行。”

  小皇帝到这时才刚刚听明白是要削减守军,听双方都在陈说利害,哪里弄得明白,没想到这话一转就转到自己头上,当即结巴起来:“这,这,朕,朕……”

  李越微微一笑:“周中书方才所言甚是,兹事体大,皇上还是要好好思量才是。依本王看,今日到此为止,倒也不急在三日两日,皇上看如何?”

  小皇帝自然巴不得如此,连连点头。李越一挥手:“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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