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有女_天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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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有女

  “殿下,周中书……”出了英元殿,李越刚要上马车,背后传来清平低低声音,回头一瞧,周凤城正和陆韬搅成一团,一个拼了命也要往这边冲,一个偏不让他过来,到底周凤城是文人,陆韬使上一半力气就将他生生拦住,两人正在吵得不可开交。

  李越笑笑,向周醒道:“去告诉周中书,英元殿外不是争吵之地,要吵,回府上去吵。再有擅自喧哗者,立斩。”周凤城虽然不怕死,陆韬也会把他拽回去的。

  清平眉头微皱:“殿下,这——周中书为人刚烈,只怕……”

  李越看他一眼:“怕什么?怕他死谏?那周凤城就是个呆子!”陆韬也是。

  清平垂下目光不再说话,李越闲闲靠在车厢锦垫上:“你觉得高丞相所说裁军之策是否可行?”

  清平沉默许久,才慢慢道:“殿下连年征战,为的是扩展南祁疆土,使我可与中元北骁抗衡,庶几三方各有所忌,不敢轻易挑起战端。以此看来,战非为战,乃为不战,此为大势,故而裁军一策,日久必行。然而丞相此次提出削减东平边界守军,虽然言之有理,却是为个人恩怨,若皇上就此言听计从,恐怕岭州守军不服。”

  李越哦了一声,笑眯眯道:“那依你看,国库的事该如何设法妥当?”

  清平谨慎地道:“周中书所言为正道。我国多年征战国库必然空虚,此次陛下选秀耗费颇奢,上行下效,开支巨大。如今非常时期,确应自内宫起厉行节约,以为全国表率。我南祁千里沃野,出产丰富,若全国上下努力经营,节约开支,不消三年,国库必能丰盈。至于削减东平边界守军……诚如丞相所言,太平侯在京中为质,其为东平长王子,当可令其有所忌。但太平侯为人多智,恐难久居阶下。东平与西定不同,并无争位之事,又难以内耗。依清平看来,东平方是我国大忌。若真要削减军队,则削云州胜于削岭州。”

  李越看着他,微笑道:“清平,你可知道,如今太后将韩子凤选入宫中,为的是什么?”

  清平微微一震,低声道:“为倚仗外戚,丰满羽翼。”

  李越笑眯眯道:“原来你也知道。那你也该知道,如今南祁国内,能与陆将军的腾龙伏虎军相抗衡者,唯有武威将军的韩家军。你建议本王不削减韩家军而削减云州守军,会让人以为你和韩扬有什么瓜葛的。”

  清平低下了头,半晌才轻声说:“殿下也以为,清平是因为与韩将军有所瓜葛才这般说么?”

  李越怔了一会,硬着心肠钉了一句:“你是么?”

  清平抬头呆呆看着他,似乎想分辨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半晌又垂下眼睛,淡淡道:“在殿下一念之间。”

  李越很想一拳捣在车厢壁上。无论清平这是不是以退为进,他都没法回答。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幸好周醒及时回来:“殿下,周中书已被陆将军带回将军府去了。”

  李越吐了口气:“好。回府。”

  马车里再没人说话。李越闭目养神,心里却在核算着回去要询问一下莫愁府中的开销,看节约一下能节约出多少来,好拿这个标准去要求小皇帝。他琢磨着,如果真是韩扬劫了铁骊的粮库,那么太后多半就不会在这个裁减粮饷的问题上过于固执,可能会换个其他的要求大家做笔买卖。反正有了那批粮,即使工部减少了军饷,韩扬照样可以养得起军队。太后现在还在对高家表示好感,应该不会马上翻脸。比较可能的是借国库空虚的理由提出延期封后,一来表示了皇上的态度,二来争取了时间,一举两得。李越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答应延期封后?如果延期,当上皇后的肯定是韩子凤,但是据他在红妆宴上看到的,韩子凤根本还是个孩子,又野惯了,虽然生气勃勃,可是不合适做皇后。如果不延期,做皇后的很可能就是高怜,这个女孩子本人好不好不说,主要是有个高硕才在背后,难免以权谋私,也不合适。那究竟谁当皇后才好呢?

  马车突然猛地停下,周醒大喝一声,似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勒马。李越身子一晃,幸好及时稳住,差点一头栽到对面车厢壁上去。探头一看,马前跌坐了个瘦瘦的少年,周醒正怒斥:“不长眼睛么?一头扎到马车前面,想死啊?”

  “怎么回事?”

  “殿下,这少年突然冲出来,属下勒马不及,将他撞倒,险些被马踏中。”

  “哦?”平时这辆拉风的火红车篷的马车在大街上一跑,有眼睛的都会早早避开,今天怎么会出来个不长眼的?

  “伤到没有?”

  “似乎扭伤了脚。应该没有被马踏到。”

  “给他些银子,找人送他去医馆。”

  周醒跳下马车,摸出些银子递过去。地上的少年并没有抬头去接,只是低声说了句什么。周醒一怔,急步转回车边,低声道:“殿下,他说有话要对殿下说。”

  就说无缘无故不会有这么不知死活的。

  “让他上车。”

  上来的少年一身青布衣裳,头垂得低低的,似乎想把自己的脸掩起来。李越上下打量他一番,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眼熟:“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

  少年仍然低着头:“草民能否单独禀告殿下?”声音是刻意压低压粗的,很不自然。李越没说话,仍然上下打量,目光忽然落在绞在衣襟中的一双手上,十指细长,指甲修得极细致,肌肤细润,手背上还有小小的窝儿——是个少女!居然是个少女!要知道这个时候闺房礼节还是不少的,就连莫愁那么厉害的角色,也只能管管王府里的事,不能随便抛头露面,未出嫁的闺女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高怜尽管才名美名满京城,见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能有什么事,让眼前这女子跑到大街上来撞马车?

  “好,那就随本王回府再说。”

  踏进书房,李越反手关上了门:“有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周醒还担心这是个刺客,不过李越心里有数,看那双手,细细润润,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倒是有几个薄茧子,分布在中指第一指节和食指拇指指肚上,分明是写字写出来的,要说能拿刀动剑,那真是笑话了。

  少女屈膝跪倒:“民女方苹,叩见殿下。”脸抬起来,果然是红妆宴上见过的,只是此时还抹了些烟灰之类的东西,想是为了遮掩容貌。

  李越这下倒真有点惊讶了:“起来吧。方小姐怎么这副样子跑出来了?”

  方苹头垂得更低:“方苹大胆,有事恳请殿下。此事家父并不知情,还请殿下恕罪。”

  “哦。”上来先把父亲撇开,肯定是什么违反了规矩的事了,“坐下吧,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方苹斜着身子坐了半边椅子,沉吟片刻,突然语出惊人:“方苹前来恳请殿下,封方苹为皇后。”

  “什么?”李越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苹大概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反而比方才更镇定:“方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方苹想做皇后,请殿下成全。”

  李越上下审视她:“你好大的胆子啊?说说,你凭什么想做皇后?有个合适的理由便罢,如果说不出来,别怪本王不客气!”

  方苹扬起头:“此次选秀,殿下看太后和皇上瞩意何人?”

  “似乎不是你吧?”

  方苹微微一笑:“殿下说的是。皇上与王侍郎之女意趣相投,太后对高家小姐刻意示好,然则依方苹看来,韩将军的侄女才是太后心中最佳人选。”

  李越不得不再次审视她:“你眼光倒是不错。既然如此,你觉得你能做上皇后吗?”

  “做不上,所以方苹才来请殿下成全。”

  “那本王为何要成全你?”

  “因为只有方苹做了皇后,后宫才得安宁。”

  “你好大口气?”李越紧盯着她,“何以见得?”

  方苹沉吟了一下:“京中多传言,殿下暴虐奢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心所欲,意在取幼帝而代之。”

  李越轻轻一拍桌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苹毫无惧色:“方苹知道方才所言全是大逆不道之语,九死未赎。殿下若要斩方苹,方苹绝无半字怨言,但请殿下听完方苹言语,并请赦家父无罪。”

  李越慢慢点点头:“好。说吧。本王答应不治你父亲的罪。”

  “多谢殿下。”方苹跪倒磕了个头,也不站起来,继续说道:“方苹以前,耳闻目睹皆为殿下暴行,本也以殿下为亡国逆臣。然而今年殿下赈西定灾荒,逐北骁奸细,并于朝堂之上恕中书令直言顶撞之罪,方苹窃以为,殿下虽然随心所欲,然心中仍有国之一字,故而今日敢冒死前来。”

  李越无奈地看她一眼,若是换了以前的摄政王,她还有命么?

  “此次皇上选秀,方苹敢断言,无论立高氏或韩氏为后,后宫必乱。若立高氏,高丞相虽据丞相之位,却非一心为国之人,只因家族势大,世代为相,方能得此位,数年来并无政绩,唯自保及得利而已。若高氏为后,高家势力更盛,鱼肉乡里其事尚小,把持朝堂其害为大。虽然此人必不敢与殿下做对,但如今朝中官员半出其门下,结党营私,实为国之蠹!若立韩氏,则武威将军镇守岭州,手下精兵无数,兼有多年战功,拥兵自重,便有外戚专权之大忌!此二人无论何人为后,必致后宫倾轧,牵连朝堂上亦不得安宁。殿下若心存南祁,便知方苹此言不谬。”

  李越心里暗暗赞叹说得好,想不到一个未出闺门的姑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若你为后,朝堂便不乱了?”

  方苹微微一笑:“朝堂之上乃是殿下之事,方苹只管后宫而已。但若高氏韩氏均不能得后位,则外戚之害数年之内可稍缓和。殿下有这数年时间,若还解决不了,方苹只能说是错看了人。”

  李越失笑:“好你个小丫头,激将法也使上了?你倒说说,你若做了皇后,怎么能保证后宫不乱?”

  方苹敛起笑容,正色道:“皇后统领后宫,一为公,一为威。方苹出身寒微,家父有名无权,若无殿下支持,这威字是万万谈不上,只有殿下为方苹做了靠山,后宫之中才能有方苹一言之地。”

  李越欣赏地看着她:“那公呢?你真能做到公平公正?”

  方苹郑重道:“能。”

  李越微微一笑:“空口无凭吧?若是一句话本王就能相信,那本王何不干脆就立王侍郎之女为后,岂不方便?”

  方苹也微微一笑:“王侍郎之女天真未凿,如同浑金璞玉,难怪皇上与她意趣相投。但二人皆年幼,且不论后宫倾轧之事极多,但以,但以六宫均分雨露而言,王小姐怕就未必做得到,更遑论母仪天下了。”说到均分雨露几个字,脸终于是红了。

  李越有趣地看着她:“那你便能做到?若皇上宠爱王忆眉,你难道能不羡不妒?”

  方苹沉吟了一下,终于道:“殿下,妒由心生,无心则无妒。”

  李越眉头一跳:“你的意思是,你对皇上根本无心?”

  方苹微笑:“皇上还是个孩子。”

  李越紧盯着她:“既然无心,为何要入宫?看你也是个聪明姑娘,难道也以为皇宫之内便是天……洞天福地?”差点就把天堂两个字跳出来了。

  方苹的笑容里微微带些无奈:“殿下,有时人,实在是身不由己。”

  李越眉头一皱:“这是什么话?你若不想入宫,本王可以为你设法。”

  方苹感激地磕了个头:“殿下此话,正见殿下仁慈之处,方苹感激不尽。但家父生性梗直,并不适于朝堂纠纷,又毕生心愿即为国效力,虽死无他。若非周中书锐身以任,当日朝堂上指责殿下逾臣子之矩的,只怕就是家父。虽然殿下仁慈,但朝堂党争,家父不肯偏私任何一方,必为其所忌。方苹若做了皇后,家父至少,可保天年。”

  李越瞅着她,笑容里多了点尖刻:“这法子不错。皇后既立,轻易不可废除。你既不是我的人,又不是太后的人,将来无论哪一方得了势,你都与人无害,自然这皇后位子也就坐得牢了。”

  方苹脸涨得通红,却毫无惧色,又磕了个头:“殿下明鉴。”等于是承认了。

  李越笑了笑:“好了,你起来吧。让周醒送你回去。这件事情,本王会考虑。不管怎么说,你倒是个孝女。你父亲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也是个人物。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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